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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花好月圆 ...

  •   烈日当空,酷暑高温将天地万物烤成一片惨白,玉宸宫的琉璃瓦都泛着融化般的流光,然而天子寝宫圣福宫内,却是令人战栗的彻骨冰寒。

      院外侍卫重重,封锁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入。卧房内厢,跪满了医官。太医令蒋邈侍奉龙榻之侧,竭尽全力想帮那天子止住挣扎,却只听得一声声惨叫哀鸣,不断自帷帐中传来,震得整个殿堂都在颤抖。

      门外靴声橐橐作响,四名侍卫押着一个少年医官奔进,嗵的一声将少年按倒在阶下,长剑横颈,高声向榻上的天子禀报:

      “回禀陛下,试药的宫人死了!”

      帷帐霍然拉开,现出李信面容。昔日龙精虎猛的天子,此刻已经狰狞得不成人形,绢衫半敞,长发披散,被汗水浸得横七竖八粘在胸膛,双眼通红如渗血,肌肤却是一片死灰,筋肉扭曲,自唇角迸出一个字:

      “斩!”

      “陛下!臣再三说过,此药只可以陛下服用,旁人试服,必死无疑!”被按在阶下的辛不离,挣扎着跪稳身体,脸上神情,不见多少恐惧绝望,更多的是愤怒与悲怆:

      “外实内实,治之宜殊,对症下药,方能见效。臣这剂汤药是专门针对陛下病情而配制,目的为驱除陛下腹内蛊虫,旁人腹内无虫,哪经得起如此猛药,白白多伤人命!臣死不足惜,然而医药之道不应被如此践踏!”

      室中一片死寂,只余李信剧烈的喘息声。那双通红的眼睛,自辛不离脸上移开视线,望向榻旁药案,案面正中漆盘上摆着一只玉碗,碗中药汤,色作青紫,随着李信的抖颤而微微荡着波纹。

      “你说……朕腹内有……有什么?”

      “有冥河星落子。星落子本是一味寻常药材,生于软泥海底,采来以醋煮酥,焙干研末,用黄酒炮制,可散结消肿,补肾壮阳。然而这冥河星落子,却有些不同。”

      那少年语声沉稳,说得一字不乱,仿佛颈上横架的长剑不存在,面前一言定生死的天子不存在,周围的紧张压抑,慌乱绝望,全不存在:

      “……只在南海盘车岛上生长,成虫后也不过胡桃大小,朱红颜色,皮软而厚,五足带吸盘,可寄居人身。被寄居的人体并无异状,反倒因为冥河星落子的活动,杀灭体内宿毒与湿热,活血散结,有比寻常星落子灵验百倍的药效,只是蛊虫要以药物压制,不然会反噬宿主。”

      一番言语,说得字字清晰,却令满室人人张口结舌,包括李信在内,没一个人听得懂。

      “难道……”太医令蒋邈战战兢兢地开言:“难道延寿水火丹其实是那什么冥河星落子……”

      “不全是,臣剖析过,余下的延寿水火丹都是克制冥河星落子的药物,想必第一颗水火丹中裹有冥河星落子,早已吞入陛下腹中。”辛不离侃侃道来:

      “先吞蛊虫,然后常年服用药物压制,以收疗养之效,这是夏国伊蒲塞族人擅用的蛊术。可以延年益寿不假,伊蒲塞族人个个都有百岁之寿,可是一旦停药,蛊虫立即反噬,却是死得惨不堪言……”

      “啊!”蒋邈失声惊呼:“陛下停用延寿水火丹已经十八天……”

      “住口!”李信嘶吼一声。

      蒋邈霎时间自知失言,扑通一声跪倒,用力叩头不止,额头都磕出血来。李信却丝毫没有看他,血红的双眼,只盯在辛不离脸上。

      “教朕如何信你?”语声终于变得虚弱,剧烈喘息中,几乎难以听清:“你这汤药,人人服了都死,只有朕服了能保命?教朕如何相信,你不是在设毒害朕,不是为了赏金,甘冒奇险,教朕以身试药?太医署的侍医都逃光了,你却进宫来……”

      “臣是医师,不是毒师。”辛不离身体挺直,昂然直视那君王的眼睛:

      “医者仁心,只以众生为本,此心天地可鉴,信与不信只在陛下。臣竭尽全力诊治病情,为的也不是陛下,而是众生,臣的一位友人教导过臣,皇亲贵胄也是人,为医者当一视同仁!”

      又一阵剧痛,扎穿了李信的身体,令那天子来不及思忖这番答话,已经嘶吼着翻倒榻上。腹中千刀万刀翻绞,一股股鲜血喷出喉咙,飞溅锦褥之中,四肢不停抽搐,在众多侍医的用力按摩下也仍然僵硬地蜷紧。

      人当如此绝境,连死都是更好的选择。

      颤抖的手指伸向药案,一把抓紧那只玉碗。众人惊恐的注视中,李信长吸一口气,滚圆的双眼瞪住碗中药汤,僵持片刻,猛地仰头灌入口中。

      帷帐翻腾,床榻都已掀翻了一半。可怖的咆哮与挣扎声中,阶下侍卫们不能自禁地打着哆嗦,双手用力握紧长剑,抵住那跪在身边的那少年医官,自己却只想转身逃跑,离这诡异的宫殿越远越好……

      “陛下!”蒋邈尖利地嘶叫一声。

      带着惊骇也带着狂喜,他不顾一切地双手探向李信呕出的鲜血,自那血泊中抄起一物。

      胡桃大小,朱红颜色,皮软而厚,五足带吸盘,在掌心的淋漓鲜血中蠕蠕而动。

      “冥河星落子。”辛不离低声开言。“以醋煮酥,焙干研末,用黄酒炮制,比寻常星落子更具良效。”

      榻上的李信,终于停止了挣扎。

      整个身体,绵软如泥,静静仰卧在混乱不堪的锦褥中,血汗交浸的污水里,却是遍体舒泰,比天界祥云还要令人惬意。腹中仍有余痛,然而比起这十余天昼夜不息的绞割,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望向帐顶的视线,从散乱到空茫,终于渐渐聚起了一点点精光。

      “哈。”

      众人紧张的注视里,李信干裂的双唇微启,轻轻笑了一声。

      “哈哈,哈哈。”笑声虚弱无力,断断续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快意:“哈哈哈哈哈哈……”

      欢声渐起,冲破严冰般的死寂。

      ——————

      大凉嘉兴十八年,七月,薰风骀荡,生机勃发,敦煌全城张灯结彩,庆祝五皇子韶王李重耳喜结良缘。

      八方云集的客商们,都好奇地打探这桩婚事的详情。大凉子民素来以他们的勇士皇子为傲,一提到李重耳的辉煌事迹就喋喋不休,外国客商早已习惯,但一个皇子结亲,搞得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比去年边境大捷还更兴奋,也实在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哪里懂,我们韶王殿下那可是娶了个神女,又是香神,又是大将军。”

      香市里的敦煌百姓,一听得有人打探婚事,顿时七嘴八舌地夸耀起来:

      “什么,女子不能封将军?少见多怪,我们大凉的女子可不一般。她能变化男女之身,女身精擅香音之术,男身武力盖世无敌!神女护佑大凉,敦煌永世平安……啊?变幻莫测必为妖孽?呸,异国毛子就是嫉妒……”

      牵着骆驼的异国客商们,听着敦煌百姓们的慷慨陈词,无奈地彼此对视一眼,笑着摇头,各走各路。

      能变化男女之身,不是妖孽才怪!

      然而整个敦煌众口一词地说是神女,是天降福祉,护国护民,把那未来王妃说得跟当年下凡的天神别无二致。要为国家为子民立下怎样的功勋才能赢得如此坚实的民心?对大凉水土一知半解的异国客人,不明白。

      “这样便好。多派些人手去南境四县,把这些话儿传播得更扎实些。要么再编个《神女护国变》唱一唱。”书房里的李重耳,得意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璧:“都是那民谣启发了我,它能动摇民心,咱们也能借民谣稳定民心。只是,记住,千万不可泄露行藏。”

      垂手肃立席前的徐角躬身领命,又憨笑着抬头:“属下又没有传播什么谣言。七宝将军护国护民,有目共睹,军中哪个提起来不是五体投地地叹服。这等好事儿,正该让天下知晓……”

      “你再揣着这个心思,可有泄密的危险!”侍立李重耳身边的霍子衿厉声喝道:“天下大计,容不得任何人私下里做手脚,一旦有个闪失,当心毁了殿下的前程!”

      “是是是,是是是。”徐角一身冷汗地退出门外。

      书房里重又恢复了静寂。霍子衿回过头,只见李重耳正捧着一只描金漆盒细看,白皙面孔上泛着兴奋的红潮。那漆盒中摆着一列四枚玉璧,都是雕琢精致的无暇美玉,乍一看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李重耳无比耐心细致地端详着,柔润的光泽映射脸上,给那俊秀的面容更增亮色。

      “要这只双龙御天璧吧,我与莲生,再相宜不过。”

      “殿下,成婚都配龙凤璧,只有你要个什么双龙璧。”

      “都要啊,一个也不能少。”李重耳拾起玉璧,佩在腰间比量:“迎亲时候佩双龙璧,行礼时候再佩龙凤璧。”

      “你总想着迎亲。皇子成婚,是要候在府中,等着辂车上门,不需要像民间新郎那样去新娘家……”

      “能不能少唠叨几句。”李重耳不满地白他一眼:“莲生于我是什么人,我能坐在家里等她自行走来?”

      “怎么会是自行走来,当然是迎亲御史带队迎接……”

      “闭嘴。”李重耳将手中玉璧一摆,将那辅护都尉的一席苦心全部堵回口内:“本王就是要亲自迎亲。亲手为她打帘,亲手送她升辂上车,陪她一步步走来家门。此后半生的每一步,我都要陪她一起走。”

      霍子衿默然低头,不再作声。

      这两人一路是如何走来,他比谁都明白。

      什么礼制什么习俗,在这位终于得偿所愿的殿下面前,根本都是路边浊水泥。这份义无反顾的嚣张,多少也让霍子衿有些嫉妒,若是他也有这份悍勇,不管不顾地冲杀向前,自己那桩心愿,是不是早已实现?……

      “你笑什么?”面前忽然悉悉索索,是李重耳好奇地凑上前来:“想我妹子了,对不对?别抵赖,嘴角滴了蜜似的,藏都藏不住。依我说,别再拖了,趁着圣上高兴,赶紧去让你阿爷求亲,你人品家世都这样好,准能排上头一号。”

      “我阿爷么……”

      与绿云公主李可儿的情意,天长日久,渐深渐浓。霍子衿已过弱冠之龄,这桩亲事,在脑子里想了何止千遍万遍,只是近日来家逢大变,求亲这回事,他难以对父亲开口。

      父亲霍承安,自从贵妃娘娘去世之后,骤然苍老了十年,整日呆坐庭前怔怔不语。叫他如何在这种时候去求恳父亲,为自己提亲?此刻内心最期盼的,倒不是自己姻缘圆满,而是那一直待他慈爱的父亲,早日摆脱困境。

      众生皆苦,仅有的那点欢乐,不过是苦难到极致时的一点回响罢了。

      “你想着你自己的事吧!”霍子衿长叹一声,收起李重耳面前漆盒:“大婚当日,起码有七八道礼仪需要饮酒,你要莲生姑娘如何应对?”

      李重耳顿时收敛了笑容。

      ——————

      琥珀色的清亮液体,荡漾于玉杯之中,灯光下金波粼粼。

      身周丝竹和鸣,自室外远远飘来,室中众人虽然屏声静气,除了司仪唱奏之外,并无异响,但那份盎然的喜气,几乎有形有质地鼓荡于空气之中。

      隔着珠络面幕,莲生清晰看到面前李重耳的身影。那素来以俊美闻名敦煌的韶王殿下,今日更是丰姿玉映,旷世无俦,一身织金绯袍放射出晕红光芒,笼罩两人身周,五梁聚贤冠下的面容,精致如画,清澈黑眸似潭水又似火焰,深深凝望莲生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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