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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别无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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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向两旁低声传令:“三声之后,擂响战鼓。”
“一!”
沉郁而冷酷的呼喝,令两军阵中都是一阵骚动。
莲生嘴巴被堵住,耳识却是异常灵敏,将赫连阿利的指令听得分明。眼看着李重耳在城下伫立,一双眼只牢牢盯住自己,心中这份急切,比火燃更烈。
他怎么来了?
军中牙旗鲜明,并未打出李字旗号,显然朝中没有命他挂帅,他是以什么身份来的?拿到圣旨了吗,该不是私自前来?夏军以莲生为质,这一招阴险至极,李重耳一旦后退,必将中计,军心一倒,再也无法收拾!
果真如阿娘所说,自己命数险恶,不利身边人吗?
如此拼命地要远离他,仍被他追上来,眼睁睁地要被她误大业,误终身!
“二!”
傻耳朵!不要管我!让他杀了我!
莲生拼尽全身余力,奋力向前一冲,力图从瞭望口跳下城墙,却被两旁军士死死按住。伤后乏力,已经无法挣脱,混乱中只听城下的李重耳高声开言:
“七宝!”
瞬间旷野中万籁俱寂,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倾听他的应答。那语声在城池上下缓缓回荡,坚定,嘹亮,不带一丝颤抖:
“这等卑贱下流的伎俩,阻不住大凉的英雄!七宝,我不能救你,须知国事为重,你一人的性命,轻如鸿毛!多少为国死难的同袍,都与你同在,三军记得你们,大凉记得你们,霸川收复就在此刻,马上为你报仇雪恨!”
一言已毕,拔过背后雕弓羽箭,一把拉开如满月,瞄准莲生:“本王亲自送你上路,免你多受痛楚!”
四目交投的对视里,他看见,莲生笑了。
被牢牢按在瞭望口上,脸贴着冰冷的墙砖,乱发飘拂,血污玷染,却笑得那样舒畅,那样安心。
两心相照,他知道莲生要他做的事。她对他说过,若看到她濒临险境,不要舍身救她。
“……须知你甘愿以身相代,只会更让敌方以为奇货可居,不仅不会放过我,更会连你的性命也陷在其中。今后若是再有这样情形,你对我视而不见,坚决冲杀,或许我逃生的机会还大一点。”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无论心中怎样翻腾,会按照她的话去做。
然而这作势的一箭,既要让夏军看到他射杀莲生的决心,又不能真的射死了莲生,相差只在分毫,赌的是莲生性命。以他本心,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置莲生于如此险地,但是此情此境,别无选择!
一声弓弦振响,震动千军万马的战阵。利箭带着尖利的啸声,划破长空,直飞城头。
赫连阿利惊呆了。李重耳身在护城河外,距离城头百步有余,又是迎空仰射,这一箭若能伤人,膂力直追万钧神弩。然而利箭当空,风声猛恶,竟是瞬间袭至面前,饶是他藏身城堞之后,都禁不住全身一颤。
被按在城堞上的莲生,不躲不闪,唇角含笑,眼看着那利箭劈面而来。
她信任李重耳的箭术。就算他失手,如此死在他的箭下,也是一生完满!
说时迟那时快。城上城下惊骇的瞪视中,这一箭正中莲生头顶,殷红鲜血自额头流下,瞬间血流披面。
“啊!……”
如此狠辣决绝,不仅全军大哗,连赫连阿利也失口低呼一声。那小皇子,真的不以张七宝性命为念!情势至此,开战只在顷刻之间,急忙呼喝一声:“强弩!火箭!列开阵势……”
城下金鼓鸣响,杀声震天而起,凉军挥师攻城。
“为张七宝报仇!”
凉军万千将士,眼睁睁地看着韶王殿下为了国家大局,不惜射杀爱将,这份震撼,悲愤,刹那间席卷了每个人的心胸。人到如此地步,生死全然已经置之度外,银枪马槊寒光飞舞,浩浩军阵奔涌城下:
“杀敌!杀敌!为张七宝报仇!”
夏军满怀惊惧,几乎无心抵御如此大张敌忾的王师。大军如潮水般渡过护城河,架飞云梯冲袭城头。韶王李重耳身先士卒,不顾身前木幔被火箭击中燃烧,强行顶着火龙般的木幔攀过云梯。城头夏军斗志已散,四散奔逃,却被亲自督战的赫连阿利接连斩了数人。
“退后者斩!”赫连阿利双眼都已血红:“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这是我大凉的城池!”李重耳长剑挥舞,对准赫连阿利:“不义之师,必然覆亡!”
剑光如雪,笼罩整个城头。两名悍勇无匹的猛将,如龙似虎斗在一处,身后烽烟狂舞,大火冲天,一浪又一浪的凉军冲上城来,旌旗翻卷,遮蔽了半边天空。
扑的一声钝响,重坤剑刺中赫连阿利的胸膛。
雄浑膂力贯注之下,剑锋穿透厚重的山文甲,直贯后心,鲜血四下喷溅。那猛将全身一阵抽搐,双膝软垂,跪倒在李重耳身前。
“七宝呢?”李重耳揪住他的衣领:“七宝在哪里?”
急切的语声,焦虑的神情,再也无法掩饰。原来这少年对张七宝的关切,远超赫连阿利的想象,适才是怎么做到……赫连阿利蠕动口唇,想要怒骂,又想冷笑,嘴角抽动片刻,终于只迸出几个字:
“他……死了!”
四周烽烟滚滚,遮天蔽日,敌我数万军士拼死搏杀,吼声震耳欲聋。李重耳极目四望,全然寻不到莲生丝毫踪迹,难道真的是被自己失手射死?心中绝望已臻极致,嘶吼一声:
“莲生!”
猛然间烈焰升腾,刺人眼目,李重耳抬头望去,是城头上的望楼燃烧。那望楼是全木搭建,比城墙高出近一倍,楼脚堆满火箭,此时一经点燃,瞬间便是烈焰冲天。望楼上的夏国兵士已被射死,火光中倚着一人,隔空遥望着李重耳,正是莲生。
那支箭,紧擦莲生头皮而过,分寸万中无一,正令莲生流血又不伤性命。两军就此开战,无人再重视莲生,莲生被军士们拖向一边,竭尽全力两脚飞踹,逃上望楼,然而双臂反绑,无法使用兵器,唯有一退再退,被追杀的夏军逼得越爬越高。
到此已是绝境,再无退路可逃。四周乱箭飞舞,笃笃笃射中木柱。
“莲生!”
李重耳再也顾不得乔装镇定,手中剑光霍霍,杀出一条血路,直冲烈火熊熊的望楼。身后霍子佩等人一路护持,弓箭与铁弹飞舞,为他截住四下追杀。城头夏军,剿灭殆尽,然而大火熊燃,上下通道已断,木楼摇摇欲坠,随时要栽向城下。
莲生在这一刻下了决心,自行了断。
以免那男儿不顾性命地冲入险境,与她共赴死难。
李重耳眼睁睁地看着莲生奔到了楼边。已经不闪不退,不再躲避明枪暗箭,一双眼望定他,虽然嘴巴被塞住,但他读得懂她眼中告诉他的每一句话。
“莲生!不要……”
一言未毕,莲生已经跨前一步,纵身跃下望楼。
高达数丈的望楼,下方赤焰飞腾,浓烟滚滚,足以吞噬天地万物,那小小身影凌空跃下,痛得李重耳整个身心撕成碎片。身周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生死成败,都化成烟云,万语千言只凝成嘶哑的两个字:“莲生!……”
猛然间眼前一花,碧色光芒照彻虚空。
望楼下蓦然生出一片毫光,一朵车轮大的碧色花朵,凌空绽放。花瓣厚而润,却又异常轻盈,如活物般飞腾在莲生脚下,漫天奇香泼洒,血腥与烟雾弥漫的战场,顿时浸满了扑鼻的清芬。
那凌空跃下的身影,就在这蒸腾香雾中,万众注目下,化为娇小女子,跌落在花朵中央。
青碧欲滴的花朵在空中盘旋飞舞,托着莲生缓缓飘落,却在接近楼脚火焰的一刹那,化为一团灰烟,狂风一吹,飞扬四散。
李重耳早已冲在花下,奋力张开双臂,正将莲生接在怀中。
一时间惊恐地以为莲生也一同化为了灰烟,然而那心上人好端端地落在他的怀抱,温暖,火热,坚实又柔软。遍身伤痕,依然在流血,飞快浸透襦裙。身体变得纤细,绑缚也已经松脱,双手奋力挣扎着脱开绳索,扯去塞在口中的布块。
“傻耳朵。”莲生虚弱地一笑。
李重耳一把将她拥在胸前,拼命抱紧。两张面颊紧贴,温暖又湿润,分不清是他还是她涌出的热泪。
跪在地上的赫连阿利,血流殆尽,身子已经渐渐僵硬,最后一线神智,仍收入眼前的一切。
他上当了。
这个小皇子,根本还是拿张七宝当性命一样,甚至不是什么普通的爱将。这两人以胆气以性命,死守了这个秘密,令他错失制胜的良机。这一瞬间他也终于明白了张七宝变身的奥秘,不是什么烟熏什么火烤,只有一样东西,于眼前,于那日的蛊雕对战中,重复出现,那是……
“香……”
胜利的欢呼,响彻城头,响彻霸川,响彻山野与天地,没人听见这败将最后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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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诃卢遮那花,必然是它。”
霸川城中的侯府花园,春花烂漫,日光和暖。沦陷夏国手中多年,府中倒仍然保持着原貌,一株不知生了几百年的高大桃树,繁茂如伞盖,艳红花朵盛开。李重耳在树下置了席榻,围以暖帷,陪着莲生晒太阳。
历经花香疗治,莲生的一身创痕也已痊愈,然而此番饱经磨难,受伤是前所未有的深重,语声依然虚弱而低沉:
“阿母对我说过,东方奇花在雄川霸川一带,距离敦煌,正好千里。东方属木,是碧色的摩诃卢遮那花。我只是不明白,它为何凭空出现,不像前三朵奇花,起码有个因由。”
“入城之后,我已经打探明白啦。”伏在榻边的李重耳,赶紧汇报:
“城中有老者说,这花朵是近二十年才有的异象,生长在树上,平素隐匿无踪,唯有在树木被雷劈火焚的时候,绽放出车轮大的花朵,盛放一瞬,随木身一起化灰。想必那搭建望楼的木材中,正有这花朵生长,天意要它救了你的性命。”
“或许……也不是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 抹抹汗……明天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