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41、心留给我

　　无尽哀怨，悔恨，羞愤，写满七娘子泪水纵横的脸：

　　“你为何不早说？让我揣着这腔心意，却一直不肯告诉我！你，你还是人吗，我恨死你！……”

　　“柳染的身份，生死攸关，绝不能对外人泄露。”柳染微笑道：“你看，你知晓了我的秘密，一旦不如意，便去官府告发我，我顿时就是死路一条了。”

　　“我没有，我不想……其实我不想！”七娘子已经语无伦次：“我好心去提醒你避风，却险些被那宿阿大一刀砍死，我一时昏头，就……我喜欢你，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漫漫时光里，她也曾经以为，此生必定孤独终老，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十七岁嫁给施正德，有情有义的好汉，称心如意的姻缘，孰料新婚刚刚一年，那壮士便离家远走，从此杳无音讯。朝也盼暮也盼，盼来的只是夫君的死讯，还是一个陌生人登门奉上赙赠，叩头便走，一句详情也没说。

　　如今想来，自那日起，便不断有人来帮她。令悲恸的她，终于自丧夫之痛中振作起来，将小生意打理得越来越红火。风流俏丽的小寡妇，整日周旋店堂，笑容满面，谁知道她熬过多少倚窗望月的孤独长夜，流过多少思念的泪水。

　　后来呢？后来便是柳染出现，真正唤醒了她的生机。

　　绝世姿容，出尘风仪。让她望见晦暗中的亮色，冬日里的春辉。两年来最幸福的时光，便是倚在柜前悄悄看他，或吃酒，或绘画，一举一动如诗如画，魂里梦里萦绕于心……

　　她并不恨他，真没想过要害他。

　　他一向对她悉心关照，有求必应，从没怠慢过她。那动手伤害她的人，也不是他。但是一片痴心，始终付之流水，这份落差，就足以酿成刻骨铭心的恨。

　　官衙前见到他的一刻，就已经后悔。一如既往的清眉秀目，光彩照人，与自己从容说笑，挥洒自若，让她甚至依稀萌发了一点希望，是不是他终于回心转意，愿意接受她的心意……

　　万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你若是早对我说明，我必然帮你，怎会害你？纵然我自己死了，都要保住你！”

　　“谢谢你，七娘子。”柳染淡淡一笑：“我不仅是为了自保，也是不愿将你牵连其中。相信我，七娘子，我有一个更重要的人，只因不能实言相告，此生再无见面余地。”

　　七娘子泪落如雨，满腔愁绪，万千纠结，终于化为凄楚的一句号哭：“四郎啊，我那死鬼！你丢下七娘子一个人，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啊……”

　　双手捂脸，拔足起身，向堂外狂奔而去，撞得侍立堂口的酒博士一个趔趄，愣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柳染的神情，早已恢复宁定。只静静饮酒，饮了一杯又一杯。喧哗中，鼓声里，大堂中央的史琉璃与他四目相视，婉转的歌声继续，一声声萦绕空中：

　　“……亲爱的人啊，不须记得我的模样。
　　水留给你，心留给我，
　　月留给夜，花留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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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如金，镀洒大地山川，将官道上缓驰的两匹骏马，印了长长的影子在残雪中。

　　自从城中不断发生凶案，李重耳就每晚都亲自送莲生回家。尤其莲生自甘家香堂出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身，教他恨不能揣起来藏在衣襟里，一天十二时辰小心捧着，细细护着。

　　“……已经发现那山寨的所在，精心备战便是。”那俏丽的小女儿家，正在侃侃谈论剿贼大计：“他们有天险，你我有战策！”

　　连日来李重耳与莲生率人马全力巡查城南，遍踏数十里方圆的各个角落，终于访得那个刀疤小贼名叫周小龙，是五阴寨的一个山贼。

　　五阴寨，深藏在三危山脉最深处，两座极为险峻的山峰后，一面高山，三面深谷，只有一道铁索天桥与外界连接。寨主钱金彪占山为王已经多年，抢民女，劫商旅，无恶不作，只因地势凶险，当地沙山县官府屡攻不克，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桩暗杀案子，数条无辜人命，都要着落在这座山寨上。一想起六弟天真纯稚的笑容，李重耳心痛如绞，恨不能一口气吞了整座山头，然而越是力求全胜，越是要慎重筹划：

　　“圣上已经准了我的禀奏，调集军士三千人，发兵围剿五阴寨。但那山寨实在占尽地利，铁索天桥只容一列军士通过，寨墙上布满瞭望孔，届时万箭齐发，桥上军士全无躲藏之地，只能做活靶子。”

　　“我想那寨中上万人马，怎可能只凭一道铁索出入？多半另有暗道。”莲生思忖片刻，悻悻挠头：“若不是那周小龙已经认得我，倒应当潜入山寨去探查探查。”

　　“我另安排人手罢。”李重耳也笑道：“这个活计，不能派给你。堂堂猛将张七宝，当冲锋沙场建功立业，怎可以去采花小贼那里当个细作？”

　　夕阳将那男儿面庞镀上灿烂金光，一双黑眸湛湛，绽放着火一样的热诚，与莲生对视的眼神，满是宠爱，满是眷恋，纵使相隔数尺，都能感受到那势不可挡的暖意。

　　这世上最持久最深沉的暖意，不是来自旭日来自火，而是来自两颗心的完满交融。

　　“我倒盼着，什么时候再与你冲锋沙场建功立业。”莲生轻声道。

　　庆阳战事，一触即发。镇南将军孙无垢已经回朝领命，调集各路援军驰援姑射，收复雄霸二川。百里孤鸣也已经及时传回新讯息，查到朝中那内奸向苻氏出卖军情，原来只是为了谋取苻氏的一件首饰。

　　拱手送出二万石粮草、上万条性命，一整座城池，原来只是为了一件妇人的首饰？

　　寡廉鲜耻，丧心病狂！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恶人！……

　　聊不尽的话题，诉不完的心思。四十里路只恨太短，眨眼便已经到了药泉边。二人翻身下马，相视一笑，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这纷扰红尘，凛冽风霜，瞬间化为虚无。

　　“将来所有的冲锋陷阵，建功立业，都与你在一起。”李重耳附耳轻声道：“朝朝暮暮，箪食瓢饮，都与你在一起。”

　　莲生含笑低了头，深深拱在那宽厚的怀抱中，分享漫漫寒冬里只属于彼此二人的暖意。

　　“回去吧，时辰不早。你只管来送我，却不管自己孤身回城，也是一样的危险。”

　　“太阳还没落山，有什么危险。”李重耳望着天边渐沉的斜阳，竭尽全力地拖延时辰：“城门关闭前回去就成。我命霍子衿护送公主仪卫回宫，想必也要等宫门关了他才肯回府，不会被他发现的。”

　　说到霍子衿，莲生顿时噗哧一笑：“希望那家伙不要再扭扭捏捏，抓住机会与公主说几句话。”

　　绿云公主李可儿，此次遇刺被霍子衿舍身相救，感念不已，多次托李重耳问候。李重耳马上行动起来，邀请妹子来府中弈棋散心，努力创造与霍子衿的见面机会。却不料这俩家伙一个赛一个儿地扭捏，每次见面，只红着脸低头傻笑，至今不交一言。

　　“跟了我这些年，整日没完没了地唠叨，比我乳娘废话还多，在可儿面前，却似个锯嘴儿葫芦，一句话都没了。我去问可儿什么意思，可儿也羞嗒嗒不肯说，哎，被他们折磨死！……”

　　一阵踏碎冰层的响声，击破湖畔静寂，令这喁喁私语的二人瞬间住口。

　　冬日虽然严寒，却是天高气爽，此时半轮夕阳西沉，倒映在薄冰如镜的药泉湖面上，灿烂余晖中，正有一只白鹿踏开冰洞饮水，枝杈分明的两架鹿角微微晃动，金光银辉交相辉映，华美不可言传。

　　“瑶光！”莲生尖叫一声，忘形地挣脱李重耳的怀抱，张开双臂直奔过去：“好久不见！”

　　那灵兽望见莲生，呦呦一声欢叫，顿时也拔足奔前，与莲生在湖边抱在一处，滚成一团，一双纯净黑眸闪动着异常喜悦的光彩，湿润的口鼻拼命在莲生面颊上挨挨擦擦。

　　“瑶光！你怎么下山来了？啊，这么瘦？多久没进饮食了，没人喂养你了吗？”

　　“白鹿！”饶是李重耳贵为皇子，也从未见过这种传说中的灵物。一时间又是惊喜又是好奇，蹲在莲生身边珍爱地伸手抚摸：“千载难逢的祥瑞呀！是你养的？我怎么没见过？”

　　“是友人养的。”莲生紧紧抱着瑶光的脖颈：“许久没见，还以为已经不在敦煌了呢……”

　　“哪个友人？”

　　莲生微微一顿。“那个画师。”

　　一丝莫名的不快，掠过李重耳的心头。

　　再转眼望着瑶光，分明还是优雅美丽的灵兽，在他的眼里，却顿时变成了一个不顺眼的丑八怪。

　　“它与你……这样亲热！”李重耳悻悻收回了抚摸的手：“这是养了多久？你与那家伙一起养的？”

　　“也不过才见了几次面。”莲生仍然喜悦地抱着瑶光又蹭又亲：“我与它定然有缘，第一次见面就十分投合，它从不亲近人，除了主人之外，只亲近我。”

　　李重耳本来，早已决定要忘记那个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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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耳朵也是会吃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