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27、永世通好

　　“是。”翟笙笙如木偶般低声回答：“他侍奉先主开国，忠心耿耿，国主去行宫期间，日常政务军事，都交与他来审处。”

　　“那便好。你命璎珞传话，只说王后设计擒住刺客，唤段尚书前来。里外门扇都打开，给他看明并无兵马埋伏。”李重耳凝望楼下隐隐约约的火把光亮，心中飞速筹划，语声虽快，却是有条不紊：

　　“待他上来，我与莲生便制住他，与他商谈商谈。你我光明磊落，全无私情，当有机会辩说清楚。何况我与段掖往来多日，已经探明此人忧心国事，只是雄才大略无从施展，索性……便与他做些交易。”

　　“什么？”翟笙笙惊异地抬头，全然消化不了这些话。李重耳咬紧牙关，沉声说下去：

　　“游说人臣谋反，本不是仁义之道，然而那沮渠安昌对你母子不仁，对臣民不义，更觊觎大凉已久，此番结盟不成，来日必有一战。如今情势已到绝境，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翟笙笙更是惊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旁的莲生，早已明白李重耳的心意，飞快插言：

　　“姊姊快去，别耽搁时间，令对方生疑！沮渠安昌荒淫无道，穷兵黩武，不仅你饱受压迫，臣民积怨也甚深。当下之计，唯有制住段掖，与他陈明利弊，劝他推翻昏君，给你们母子，给梁国百姓，给大凉，都找条生路！”

　　这一番话语，远超翟笙笙的识见，一时间瞠目结舌，双眼惶然地在李重耳与莲生之间扫视：

　　“你……你们制住他？段掖为人谨慎，身旁始终有四大将军守护，他就算进楼，也必然防卫森严，你们怎能制得住他？”

　　身边人影一闪，莲生已经飞快奔向书房。

　　“姊姊，你适才备下的酒呢？”

　　翟笙笙原拟是要与李重耳私下小聚，故此在书房中摆了小筵。

　　那食案一旁，早已备好两坛美酒，杯中也已斟满。莲生哪里耐烦饮那小杯，冲过去一把抱起酒坛，仰天便饮，灯火下只见一道湛亮水线，直扑莲生口中。

　　不是幻影，不是梦境！那娇弱女子，就在这一瞬间化为伟岸男儿，高大健硕，筋肉凸突，光影映照下，活似一尊下凡的天神。

　　翟笙笙与璎珞紧紧抱在一处，惊得簌簌发抖，勉强支撑着不晕去，那男儿已经疾速奔回，与李重耳二人相互示意，各自藏身暗处。

　　夕阳已渐渐沉落，宫墙涂满金晖。

　　戊时钟声，缓缓敲响，抱月阁的门户，一层层无声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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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掖，河西姑臧人氏。

　　因父兄被魏国国主闾光所杀，追随当时身为姑臧太守的沮渠蒙逊起事，推翻魏主，改国号为梁，乃是梁国建国的四大功臣之首。

　　沮渠蒙逊立国后，对段掖极为看重，官至大都督、姑臧公、镇国大将军、录尚书事。段掖也是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为国家效力。孰料两年前沮渠蒙逊病逝，继位的沮渠安昌却是个骄奢淫逸的昏君，虽然对段掖也算信任，但是政见不合，龃龉常生，令这位忠心国事的元勋十分苦恼。

　　此次凉国使团来梁，五皇子韶王李重耳亲任御使，于情于理，国主都必须出面接待，然而沮渠安昌硬是避而不见，只要段掖敷衍。

　　“必然是来求结盟，他凉国与夏国指日开战，我大梁正可以乘虚而入，结什么盟？届时毁约麻烦，反教天下人耻笑！”

　　段掖无奈，唯有陪那皇子空谈几日，却惊异地发现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识见高明，谈得十分投契。若依段掖的意思，正当与他合作，共同谋取边境太平国民安定，但是国主不允，段掖也唯有望空兴叹而已。

　　这一日只闻探子来报，王后引两名身份不明的外人进入抱月阁。

　　段掖职责在身，当即亲自率人前往查勘。虽然身为权臣，但是面对王后也不能失礼，故此没有直接攻入，只在楼外呼喝。

　　没多久只见宫人璎珞传话：“王后设计，以陷阱擒住了刺客，恭请段尚书处置！”

　　抱月阁，乃是宫中的藏宝阁。

　　沮渠安昌却借这名号，在二楼设了捕人的陷阱，当年就是用这个法子捕杀了忠臣戚大将军。段掖是屈指可数的几个知晓内情的人物之一，也曾上书替戚将军鸣不平，却只令沮渠安昌对他更为嫌弃。

　　王后手无缚鸡之力，将刺客引到此处擒住，合情合理。

　　饶是段掖为人审慎，也顿时放了一半的心。眼见得楼内并无人马埋伏，便带队进楼，看个究竟。

　　一片黑暗中，空寂无人处，蓦然两个高手现身。段掖有四大将军守护，一向不惧外敌，万没想到此二人武功惊世骇俗，四大将军不是对手，过招没几个会合便全部被丢入陷阱。

　　那两个高手，竟然便是凉国韶王李重耳与他的从人。

　　“你身为国家使节，行此卑鄙之事，天地不容！”

　　段掖不愧为国之栋梁，落入敌手，仍然刚正不阿，只管厉声痛骂：“别想劝我变节投敌，段某只求速死！”

　　那李重耳却是以礼相待，与他促膝长谈，讲出了惊心动魄的一番话。

　　国主昏庸无道，愈演愈烈。屡屡残杀忠臣，是段掖亲身经历，更有人证物证俱在，证明国主荒淫无度，甚至与嫂嫂通奸，为此还要废黜王后母子。王后也是万般无奈，才求救于故国使节。

　　如此昏君，已经祸国殃民，既然段掖胸怀大志，何不取而代之？

　　并不是要谋朝纂位，而是将这昏君驱下王位，扶持新君登基。唯一的皇子沮渠牧刚刚年满周岁，需要母后翟笙笙垂帘听政，翟笙笙承诺封段掖为摄政王，朝政征求段掖意见，可以尽情施展他的抱负。

　　段掖并不擅长军事，李重耳会帮助他指挥禁军攻打行宫，拿下沮渠安昌，提出的条件，就是两国签下盟约，永世通好，开辟口岸通商，交易凉国缺少的铁矿石与梁国急需的绢帛与谷物。

　　这番谋划，段掖从未想过。

　　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本能地抗拒，再一细想，却没一条不是利国利民。然而段掖做了数十年的忠臣，如今要他起事推翻君主，这，这如何下得了手？

　　李重耳身后那名少年武官，朗声说出一句话，终于坚定了段掖的决心：

　　“忠臣是要忠于社稷，而不是忠于昏君！”

　　一言惊醒梦中人！段掖亦是前朝魏国的臣子，还不是反魏投梁？沮渠安昌如此荒淫无道，眼见得先主立下的基业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与其坐视国家衰亡，何不亲手拯救于水火！

　　大梁国承玄三年腊月二十七日，抱月阁之变。

　　王后翟笙笙与尚书段掖联手起事，发布檄文，列举国主沮渠安昌八大罪名：滥施重税，残杀忠臣，通奸亲嫂，穷兵黩武……将沮渠安昌驱下王位，立皇子沮渠牧为新主。

　　沮渠安昌昏庸无道，早被臣民诟病，王后与尚书更是尽散抱月阁藏宝为赏，许下官职爵位，尽得朝中人心。属下纷纷倒戈，皇城、宫城的禁军、京城守军，陆续响应，一夜之间，便掌控了整座骆驼城。

　　段掖亲率大军，即日出发攻打临松县天玺行宫。那天玺行宫亦有重兵驻守，攻打十分不易，然而大军战术如神，分兵四路，合攻四门，一日之间便拿下行宫。

　　国主沮渠安昌与珉王妃都被擒获，押送王后翟笙笙座下。自忖必死，双双跪地求饶，痛哭着忏悔前情。

　　那王后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一滴眼泪都没掉。

　　大事已成，生死危机已解，此时高踞王座之上，怀抱着已经成为国主的幼子，眼望昔日死敌跪于足下，先前的种种惊恐，哀怨，凄酸，仇恨，早已经烟消云散。

　　只淡淡几句，道夫妻恩断义绝，念在幼子面上，饶恕二人死罪，削为庶民，发去临松县一个偏僻的府邸幽禁。

　　元旦到来，全新的朝阳升起，正是大梁永和元年。

　　国主沮渠牧宣谕圣旨十八条，释放被沮渠安昌囚禁的忠臣，减免苛捐杂税，停止修建华丽宫宇，与南境凉国结兄弟之盟，开放边境口岸。

　　抱月阁前，寒风依旧，艳阳却是和煦温暖。

　　翟笙笙以迎候国宾之大礼列开仪卫，亲自将李重耳与莲生送到抱月阁门前，身后宫人璎珞牵着新主沮渠牧的小手，段掖亦在一旁默默侍立。

　　“去吧，那奇花在顶楼。”翟笙笙轻声低语：“上次骗了你，你……能原谅我吗？”

　　李重耳默然凝视面前这张面孔，一时没有开言。

　　设计陷害他的莲生，他当然不原谅。

　　然而原谅不原谅，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他少年时倾心过的表姊，早已消逝在岁月风烟里，眼前站立的，是一位饱经摧残的可怜妇人，有她的苦有她的恨，她的悲凉她的无奈，他尽心帮了她，也帮了自己，仅此而已。

　　一切就此完结，从此各自为安，倒比从前更加释怀，更加坦荡，更加了无挂牵。

　　“表姊，你自己保重。段掖精通国事，你凡事不妨与他多作商量，但也一定记得为自己留余地。须知为人只有自救，自强，不能倚赖他人、将命运交付在旁人手中。”

　　“是，如今我已经明白了。”翟笙笙轻轻点头：“今日便是我们母子重生之日，我再不会为那无情无意之人伤怀，我会打起精神，好好培育牧儿，令他成长为一代明君。”

　　“也不妨多带他回敦煌来探探亲朋。”一旁的莲生开言：“我带姊姊看看敦煌今日的风光，有许多好姊妹都是力挑重担，祈愿姊姊治国有方，也堪为我们今后的榜样！”

　　翟笙笙的视线，悄然移向那明媚女郎。

　　美艳女子，翟笙笙也见得多了。

　　然而眼前这少女，不仅容颜精致，更有一份异常明朗的朝气、英气，一双黑眸明亮清澈，阳光下闪耀着逼人的光彩，足以照亮一切黑暗。

　　连日来眼见得她身化男女，亦神亦妖，不是不令人惊惧，然而男身女身均有过人气魄，无论临阵杀敌，还是幕后筹划，都堪为李重耳的臂膀，甚至国之栋梁。

　　没错，这才是属于阿五的女子。翟笙笙再怎样不甘，也唯有心服口服。

　　阳光下，微风里，翟笙笙展颜一笑。面容上的灰白郁气已经一扫而空，清秀的眉目间，宛然恢复了旧日的平和与温婉。

　　“也欢迎妹子来梁国做客。今后你我为姊妹，家国为兄弟，合盟永固，永世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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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月阁的顶层，竟是一泓碧波荡漾的水池。

　　池水清澈见底，站在池边清晰可见沉在水中的硕大花朵，色作天青，形似莲叶，只有一片浑圆的巨大花瓣，承托着一簇高高竖起的花蕊，宛若龟趺驮着一座碑。

　　如此将水池建在空中，以管道循环取水，虽然确保了奇花的隐秘与安全，却是工程浩繁，极费心血，不知耗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这种事也只有沮渠安昌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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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段业，历史上北凉开国君主，被沮渠氏篡国之后杀害，所以本文安排他反篡了沮渠氏的国，作者君一点无聊的小心机……
奇花找到啦，这一卷明天便结束啦，原地进入下一卷么么哒，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