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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送命危险 ...

  •   再也不能生气了。莲生笑逐颜开,如满池莲花都在春风里盛放,什么恼怒怨愤,什么委屈郁闷,全都在一瞬间消融于无形。柳染依旧还抵在她身前,双臂撑在她两肩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全是笑意,莲生面红过耳,身子一缩,自他手臂下溜出来:

      “哼,放过你这一次。下次不要这样对我。”

      飞步逃出窟去。那宿阿大仍然坐在窟外,瓦刀插在泥灰中,眼望莲生出来,凶恶的眸光紧紧跟着莲生。莲生这回全然无心理会他,她无心理会任何人,只高高扬起头,攥着那枚心爱的印章,蹦蹦跳跳奔下山去。

      ——————

      宿阿大眼望着莲生的身影消失,起身走入窟内,爬上高架,蹲到柳染身边。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柳染笔下不停,细心将壁上飞天的发丝一根根描绘完毕,方淡淡开言:

      “你太不小心。连她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儿家都看出破绽来,你还能瞒得过谁。”

      宿阿大更加阴了脸:

      “我没料到她忽然回头,猝不及防,更没料到她眼光如此锐利。这样一个女子日日在你身边盘桓,危险得紧,提醒你多少次,怎地就不听?不是说好了不准她再来,怎么还是把持不住,又松了口?她到底有什么本事,教你这样沉迷,处处软语温存哄她开心?”

      柳染不理不睬,只顺着飞天动势一笔笔画下去,衣纹流畅地飘荡壁上,似云,似水,似缥缈不定的缕缕心思。

      直待整尊飞天画完,才懒懒一笑:“我对谁不是软语温存?逢场作戏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难道要像你,整日凶神恶煞,让她对你起了警惕,终于露出破绽。”

      “你是骗我还是骗自己?你对她是逢场作戏吗?”宿阿大语声越来越低沉,神色却是越来越凌厉:

      “你丢下正事不干,花功夫陪她游山玩水,是逢场作戏吗?你刻那印章给她,是逢场作戏吗?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你画的画!”他霍然起身,戟指对着壁上的一列列飞天、菩萨:

      “你从前画飞天,各有各的神态,最近你笔下所有的飞天都长成同一个模样,你没察觉吗?你都画成谁了,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柳染盘膝坐在架上,只侧头调着墨汁,画笔在墨钵中蘸来蘸去,弄了良久,方缓缓抬头,凝视面前壁画。

      说得没错。

      他笔下所有的飞天,渐渐地都画成了同一个模样。

      漫天飞舞的无数天神,列队听法的各方菩萨,都长着一张温润的小圆脸,下颌微尖,秀眉黑眸带着微笑的弧度,嘟起的樱唇更增几分天真。

      他把所有的飞天,都画成了莲生。

      一排排一列列,全是莲生。

      一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莲生。

      “……你想骗人,一支笔却是骗不了人!你早已陷进去了,满心里都装着那丫头!”宿阿大语声发颤,痛心疾首:

      “你有你的大事要做,怎能陷入男女情爱?我们送你回敦煌,是来谈情说爱的吗?你整日沉溺画画,已经教人心焦,又开始对一个女子倾心,你还能干什么,一身的重任都忘了吗?”

      柳染仰头望着那漫天的笑脸,一张张生动无匹的莲生笑脸,长久静默无语。洞窟内无端泛起寒风,将沉寂的空气卷成一个个旋涡,披散肩头的长发飘然拂动,一缕缕散落面颊,挡住半边眉眼,挡住眸中所有激荡的神情。

      “……时日已然无多,怎经得起你如此虚耗,真教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你若只想专心做一个画师,与小丫头卿卿我我,那我现在一刀自刎了算了,胜似眼看着大事不成,一辈子心如刀割!……”

      柳染微一摆手,阻住宿阿大已经变得嘶哑的语声,双臂一举,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不要再说了。我早已不是小孩子,道理我都明白。”

      “只明白不成,你须快刀斩乱麻!”宿阿大急切地凑近他:

      “你总是把持不住,与她藕断丝连,已经被她知道得太多!她知道我们在打探琵琶用法,知道你身怀武艺不是寻常画师,前几日我们宰了那不听话的老莫,又被她看到染血的帷帽,如今又知道我这聋哑也是乔装,几下里一拼凑,定会起疑!你确定她不会去官府告发你?只要对旁人透露一点半点……”

      “她不会。”柳染低语一句:“她不会害我。”

      “她不会存心害你,但无心之失谁能防范?我们的大事又不可以让她知道,她没头苍蝇似地乱猜乱撞,谁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来?而且……”宿阿大猛然贴近柳染,鼻尖对着鼻尖,炯炯眸光比那灯火还要刺目:

      “一旦她卷进来,随时随地都是送命的危险!我们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要她也陷身其中吗?”

      陡然间寒风彻骨,柳染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身边灯火疯狂摇曳,映得那张清秀的眉目间阴影跳动,走马灯般喧攘不宁。修长的手指也微微一抖,指间那支画笔浓墨溅落,染得满手的污黑。

      “放心吧,我知道的。”柳染依然淡淡开言:“我不会让她卷进来。”

      “这不是你能控制!这姑娘有主意得很,她会听你的话吗,你叫她怎样她就怎样吗?一旦被人盯上,害了她也害了你,害了所有这些前仆后继的众人!万全之策就是与她一刀两断,再不要有一点往来……”

      “你话太多了。”柳染提高了语声,手中画笔掷出,扑的一声丢在宿阿大面前:“住口,退下。”

      “此事生死攸关……”

      “退下!”

      宿阿大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飞快爬下高架。

      只剩柳染一个人泥塑木雕般呆坐在架上,低头望着自己染满浓墨的双手。

      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没了声息。无风无浪,无花无鸟,无天无日。

      柳染手指微颤,将指间的浓墨一下下涂在壁画上。眼前那尊菩萨的笑容,圆润的小脸,娇憨的眉眼,被他纵横交错地涂黑,彻底辨认不出的一团漆黑。

      ——————

      连续多日的灿烂暖阳终于消逝,滚滚风沙重又遮蔽了敦煌上空。

      天气哪里影响得了莲生的心情?于她而言,又是欢快的一天。清雅静寂的莲字香室中,又一款新香出炉,莲生取过一叠崭新的花笺,以那枚小小玉印,蘸取朱砂印泥,在花笺一角,仔细钤上一个“莲”字。

      宛若真正莲花盛放一般的精巧字形,一笔笔圆融如画的细致手工。

      侧面还有两条柳枝,那,是他的姓呀。

      天底下最美的一方印,越看越是欣喜。温润的白玉握在手心,散发着莫名的热力,轻轻在面颊上贴一贴,连印章带面颊,一起都火热地燃烧起来……

      “喂,你们几个上品香博士!都来议事堂议事,马上,不得有误!”

      廊外传来管事陈阿魏的叫嚷,声音尖利而仓皇,全没了往日的沉稳。

      “什么事啊这样紧急?”莲生将玉印小心收起,匆忙奔出室外。只见掌柜十一娘也站在院中,胖胖的圆脸上全是忧急:

      “我们也还不知道,快去就是!甘家来了个使者传令,说是要发布一个关系到香堂命运的大消息……”

      往日庄严凝重的议事堂,此时挤满了人。

      除了莲生和十一娘等人外,竟然站了两排小厮。众人正低声议论着店东怎会允许这么多男子一起前来议事,只听内室说笑声喧哗汹涌,一群小厮拥着一个全身锦绣遍体脂粉浓香的少年出现,头戴金冠,鬓插鲜花,笑吟吟地活像个妖媚的妇人。

      “甘怀玉!”

      香博士们顿时炸了锅,一个个惊骇地对视,莲生也是呆了。甘家香堂从不允准男子进入,这甘怀玉更是店东甘怀霜明令严防的小贼,怎么如今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甘怀霜为什么不露面,为什么会放任这等恶行,她们的店东,哪里去了?

      “从今以后,我才是你们的店东。”

      甘怀玉很满意众人的惊诧,翩然一拂长袖,扭身坐到主案后,向阶下睥睨很久才开言:

      “我那姊姊甘老虎惹了官非,前日被抓去天牢下狱,能不能有命回来,不好说了。甘家香堂从此归我甘怀玉所有,你们诸位呢,也都是我甘怀玉的人了,以后命运如何,要看你们听不听话。”

      “店东为何下狱?”慌乱的人群中响起一句朗声质问,正是莲生:“店东一向与官府交情良好,又洁身自好奉公守法,绝没抓她下狱的道理,她到底怎样了,为何不现身,此刻安全吗,你对她做了什么?”

      “啧啧啧,对你东家如此口气,太没礼貌。”甘怀玉娇声轻笑:

      “那贱人也就是与县衙、府衙有交情,如今犯在天子手里,谁救得了她?我甘怀玉虽然一直看她不顺眼,但真要动手做了她,还没那本事呢。你叫什么来着,莲生吧?过来,玉郎惦着你可不是一日两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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