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女匠》媛工

2、大鸠出鹊巢

　　冬去春来，在过去将近十个月的时间里，叶知秋每天都至少会去一趟船坞，她看着“东海和睦号”在船坞内从无到有，走遍了这艘FPSO的各个角落，感觉像是见证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明天它就要离开“孕育”它的船坞了。叶知秋此刻正和船厂的工程师们一起检查明天出坞的每一道工序，为她家大儿子做好“产前”准备。
　　“小叶！”叶知秋听到远处有人喊她，她扭头一看，只见几个红衣服向他走来，而走在最前面的是她的师父。
　　叶知秋的师父姓崔，今年四十有余，是项目组QHSE部经理。QHSE，即质量（Quality）、健康（Health）、安全（Safety）和环保（Environment）。在世界海洋石油发展史上，曾出现过多起令世人悲痛的重大事故，曾有一起就发生在华国油成立之初。因此，在华国油的企业文化里，HSE是第一重要的员工守则，而质量和健康安全环保通常放在一起并称QHSE。
　　华国油的所有新员工入职的第一件事就是HSE培训。想当年，叶知秋在去办公室报道前，接受了一周的海上安全专项培训，并拿到了俗称“五小证”的海上石油作业安全救生培训证书，又听了两天的分公司员工陆地办公HSE专题讲座。但在踏入办公室的第一天，她与一同入职的四位同事依旧被人事主管首先带到了QHSE科，准备再次迎接公司HSE文化的第三次洗礼，这次是要从工程建设的角度阐述公司的HSE管理理念。
　　师父当时是工程部QHSE科质量控制（QC）高级工程师，叶知秋他们进门时，他刚好从座位上起来往外走，准备去开会。人事主管敏姐一把将他拉住：“崔工，别着急走啊！来，看看我们今年新来的大学生。”接着，敏姐对着叶知秋几个介绍道：“这位是崔工，Q科资深专家。你们以后有什么不懂得，要多多请教啊。”崔工赶紧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和水杯，连连摆手笑着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年轻人思想活跃。”然后伸出手来和这些年轻人们一一握手：“欢迎欢迎，以后大家就都是同事了。我这还要赶着去开会，不好意思啊，回头我们再聊，好吧？”几个年轻人当时还相当青涩，除了机械式地和崔工握了握手，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说，就看着崔工快步走开了。但叶知秋觉得这位崔专家很是爽朗热情。
　　工程建设HSE培训结束后，崔工正好也开会回来了。于是，他和叶知秋等几位毕业生就接着刚才没做完的自我介绍，继续聊了一会。在聊天中，叶知秋得知崔工原来曾经在世界著名船级社——斯堪地国DL船级社华夏分社工作过十多年，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验船师。
　　崔工与华国油结缘于“国家石油189”建造项目。“国家石油189”是华国油自主设计的第六代深水半潜式钻井平台。当时华夏船级社的资质尚不能完全胜任“国家石油189”的第三方检验的工作，对某些关键设施设备不具备发证的条件。项目组需要另外聘请一家有资质的船级社，让“国家石油189”入双船级。在当时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四家船级社中，项目组通过邀请招标的方式选择了斯堪地国DL船级社。
　　崔工那时是DL船级社华夏分社的雇员，和总部选调的外国工程师一起加入了该项目。现任工程项目部副总经理的冯总时任“国家石油189”项目组QHSE科副主任。崔工就是在这个项目上认识了冯总，最后被冯总成功挖到了华国油。
　　“冯总还真是挖掘人才的一把好手啊。”叶知秋心里默念道。当初她参加华国油的面试时，冯总便是面试官之一。叶知秋对这位慈眉善目宛如一尊弥勒佛的面试官印象深刻。她至今还记得，当初面试时冯总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对海上油田开发设施有了解吗？”
　　她根据她在格瑞不列敦所学，回答道：“海洋石油设施，呃，有的专有名词我不知道对应的华文，可以用美语吗？”叶知秋不是刻意要这样华美文夹杂着说话，而是在国内的时候，她真的没有接触过海洋石油水下生产系统，美语可以说是她在部分知识领域的技术母语。“哈哈，刚从海外留学回来都会这样，没关系，你说吧。”冯总笑道。叶知秋接着说：“我所了解的海洋石油设施有subsea production system和FPSO。Subsea production system包括wellhead，Christmas trees，manifold，PLEM等。石油通过subsea production system后进入海管，接着通过riser，最终输送到FPSO上。FPSO主要包括船体、上部模块和单点系泊系统。FPSO在本科的时候学过，所以这些专有名词的华文我知道。”
　　回答完毕，来自人力资源部的面试官一脸疑惑地看着叶知秋，又看向冯总，问道：“她说的对吗？怎么和我了解的不一样？”在面试过程中被质疑专业水平，叶知秋顿时就慌了。
　　冯总笑笑说：“欧罗巴北海的油气田多为水下生产系统加FPSO这种模式，而我们一般都是导管架平台加陆地终端。华夏共和国海域目前只有南海有一个水下生产系统加FPSO模式开发的油田，就是格瑞不列敦国家石油公司二十年前建造的，是当时整个海洋石油业内的明星工程。现在我们在东海与枫加国合作开发的华夏第一个深水气田，采用的则是深水段的水下生产系统连接至浅水段的导管架平台，最后连接至陆地终端的模式。深水段由外方负责，浅水段至终端由我方负责。挺进深海，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冯总的解释让叶知秋如释重负。于是，她壮起胆子缓缓地举起了手，轻声地问：“您好，面试官。我能问一个问题吗？Christmas trees的华文学名是什么？总不能是圣诞树吧？”
　　“哈哈哈，”冯总一下子被叶知秋的问题给逗乐了，“是采油树。你这孩子还真有意思。”叶知秋至今都觉得，当初可能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让冯总对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
　　入职后，叶知秋需要按照人才培养计划，填报自己三年轮岗的意愿。她原本是想将研究所船体结构室作为第一选择的，因为与她的专业完全契合。但入职前的培训，让她对海洋石油行业的质量和安全感触很深。质量确实如教科书里所言，是项目管理十大知识领域里的核心。何况，慈眉善目的冯总是质量工程师出身，现在分管着工程部QHSE科。而爽朗热情的崔工是资深验船师，如果能跟着崔工学习，好像去QHSE科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采购供应科是部门规定每个人轮岗必须选择的一个科室，因为工程建设领域本是反腐重地，采购更是重中之重。因此部门要求所有毕业生三年轮岗中必须有一年在采购供应科工作，一来缓解采购供应科人手不足的问题，二来是让大家在工作学习关于工程建设领域招投标的规章制度，在入职之初就牢固树立依法合规的职业操守。
　　这样，叶知秋就将与自己专业对口的船体结构室放在了最后一年。考虑清楚后，叶知秋填下了自己三年轮岗的职位意向：QHSE科、采购供应科和船体结构室。
　　一切如她所愿，叶知秋第一年顺利地进入了QHSE科轮岗。更幸运的是，根据华国油“师带徒”的传统，部门指定了崔工为她的师父。这一声“师父”一叫就叫了四年，即使她现在早已不在QHSE科，即使崔工现在已是工程项目部QHSE科副主任兼“东方和睦号”项目QHSE部经理，她依然习惯性地管崔工叫师父。
　　“师父，这都快要封锁船坞了。您这还在质量巡检啊？”叶知秋向师父挥了挥手中摘下的劳保手套。
　　师父叹了口气：“哎，还不是因为要提起出坞嘛。越是赶工，我们质检压力越大。有的问题不在出坞前整改完成，出坞后就没法整改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你也看到啦，航母周一就已经回来了。我听船厂的人说，咱们现在用的这个船坞，当初就是军方投资为航母建的。现在是咱们鸠占鹊巢，耽误了航母的坞修啊。”
　　星海船厂，官方全称为华夏滨城星海船舶重工集团有限公司，其实是一所国有军工企业，它的业务范围包括军品和民品两大部分。华夏第一艘航空母舰就是由它负责建造，此刻与“东海和睦号”平行地停泊在船坞外的海面上。按照原本的计划，航母应该是五月份才回来，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并且通过船厂与华国油协商，希望华国油项目组能尽快把船坞空出来。
　　叶知秋从小只在宣传片中见过航母，一直觉得航母应该是世界上最大的船。可当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航母时，看着它在30万吨级油轮，15万吨级FPSO的对比下，不由地脱口而出：“啊？航母怎么这么小啊？”虽然她这么想，但任凭其他的船再宽再大，在这个船厂内，“大船”是专属于眼前这艘航母的尊称。自从听说“大船”回坞，很多同事都想找机会到现场出差，一睹航母的风采。能如此近距离看到航母，叶知秋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为了这次提前出坞，叶知秋所在的船体部也没少忙活。柴油消防泵的安装偏差一直都没有调整好，出坞之后就很难再调整了。她多次给位于格瑞不列敦的厂家打电话，希望厂家尽快派工程师到现场提供指导。但厂家答复，最快也要一周后从星马岛国派遣工程师飞滨城。无奈之下，叶知秋和她的同事们只好将现场照片和图纸发给对方，并约上船厂项目组成员，就着格瑞不列敦的时差与对方召开电话会议，由叶知秋翻译和记录。调整方案确定后，第二天船厂方面就组织工人实施，赶在下午四点前完成并把调整后的照片发给厂家，这样可以保证对方一上班就能看到我们的结果并给予答复。就在昨天下午下班前，叶知秋收到了厂家确认安装调整结果可接受的邮件。这个问题在日报里的状态终于可以改写为“关闭”了。
　　“小叶，你们几个，都过来吧。趁着出坞前，我给你们拍几张照片。”师父忽然拿出了相机。相机对于质量工程师来说，是去现场必备的工具，看到有质量问题的地方得拍，问题整改后的情况得拍。同一个问题可能还需要从不同角度拍。如果只用手机拍照，估计很快手机都会提示内存不足。自从航母回来后，我们被禁止在坞外拍照了，但坞内还是可以的。叶知秋想了想，她先站到船底的船坞旁，让师父拍一张她与坞墩合影，让大家看清楚坞墩其实比她还稍微高一点。然后，她和拉着师父站在船艏下方，让一个同事退到能拍下FPSO全景的地方，给他俩拍照。以照片中看不见他俩的效果，呈现FPSO之大。最后，她和师父在能看见船体上喷涂的“东海和睦号”的地方，正经地合影了一张。
　　拍完照，叶知秋和师父等人就顺着楼梯离开了船坞，并取走了出入口处的登船卡。接着，船厂安全员进行最后的清场，并在船坞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明天一觉醒来，这个相当于260个标准游泳池大小的船坞就会注满了海水。
　　2017年4月21日，今天是叶知秋自上班以来最兴奋的一天。她到了办公室就立马换上又脏又丑的工服，还不停地催着同办公室的坤哥快点。其他办公室的同事也都陆陆续续地穿戴好工服和安全帽，下楼骑上厂区内的自行车，出发去了船坞。平时叶知秋骑自行车，遇到路面上龙门吊的轨道时，还是会淑女地下车推车过去。今天直接加速，站起来骑自行车，一下子冲过去。
　　只见船坞边上已经搭好了出坞庆典的台子，繁花锦簇，不远处还挂着一串鞭炮。为了出席今天的出坞仪式，冯总昨天就从沪城抵达了滨城，昨晚还在项目组成员们平时居住的酒店里和大家伙一起吃了一顿便饭。冯总此刻正在台上发言，而叶知秋则在队伍里偷偷地拿着手机玩自拍。今天这么值得纪念的时刻，不发一条朋友圈以示庆贺，就不是叶知秋的风格了。
　　坤哥看着她搔首弄姿的模样，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真没见识。等这船要拖航的时候，还要砸香槟呢。”
　　叶知秋听了两眼放光：“真的吗？到时我一定要录下来，太酷了！”叶知秋是知道新船的命名仪式上砸香槟的习俗的，但她一直以为那是洋人的习俗，也从未亲眼见过。“没想到推崇无神论的华夏共和国也搞封建迷信啊。”
　　“这不是封建迷信，这叫传统。”坤哥反驳道。
　　叶知秋向坤哥撇了撇嘴巴，但不得不承认，和大海打交道的行业如船舶制造、航海，千百年来，无论科技如何进步，都始终对大海保持着敬畏，很有仪式感，世界各国皆如此。她在格瑞不列敦上学时，一位来自斯堪地国的老师专门在课堂上告诫大家，在海上工作时，要特别注意尊重各国的风俗，比如在华夏的船上吃鱼是不能把鱼翻过来，在欧罗巴的船上最好不要说“兔子”这个单词。
　　“不过，你是一会就要走了吗？不参加晚上庆功宴了？”叶知秋继续和坤哥在队伍里说着小话。
　　“不去了，我下午的飞机，一会吃过中午饭就走。探亲假老徐已经批了，昨晚也和冯总打过招呼了。这要再不回去，儿子都不认得爹了。”
　　坤哥可谓一语道出很多工程人的心酸。做工程项目的，免不了要离家常驻项目现场。虽说已婚员工异地驻场每两个月可以有十天的探亲假，可有时候工期紧张，根本走不开。坤哥家儿子今年才一岁，刚学会叫“爸爸”不久，他就被派到滨城驻场了。他原本应该是月初休假，可因为提前出坞，一直拖到了月底，一晃差不多三个月没回家了。昨晚，他和冯总说他今晚不能参加庆功宴时，冯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理解。”坐在一旁的现场首席工程师老徐则感慨万分地说起自己和女儿的一段往事。当年，老徐参与国内第一座半潜式平台的建造时，因为国内船舶设计单位尚无这类平台基本设计的能力，所以他要到位于美帝的工程公司工作三个月，作为业主代表参与基本设计。而老徐的妻子是一名医生，平时工作也很忙。他出国后，女儿就交由爷爷奶奶代为照顾。那还是电话线拨号上网的年代，无法视频，国际长途费也挺贵。老徐怕女儿忘了自己，就想了一个办法，在家书里附上一张自己的照片一起寄回去。后来，爷爷在电话里告诉他，信收到了，女儿看到他的照片就嚎啕大哭，怎么劝都劝不住。所以，老徐在寄了一张照片之后就再没敢往家里寄照片。老徐说，这件事，直到今天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特别亏欠女儿。
　　虽然深知有家室的同事们的心酸，可是每次看到已婚同事每两个月可以休假十天时，叶知秋总要忍不住 “抗议”一番：“为什么未婚的员工没有探亲假？这是歧视单身狗嘛，哼！我要是也有十天假，我早就把这东三省走遍了……”
　　叶知秋还想吐槽下去，但突然噼里啪啦一声巨响，吓了她一跳。“啊，领导终于讲完话了，终于是要出坞了。”只见船坞边上牵引的钢丝绳开始滚动，“东方和睦号”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地驶出了船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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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18.02.14：略作修改。
2018.05.20：修改后，FPSO建造现场在滨城，公司在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