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念安》长安子舒

5、05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后的重逢。

　　宋之安醒来时，是在一辆吉普车里，看不见开车的人的脸，只是觉得这条路愈发的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开往极司菲尔路，宋之安神色一变，想伸手去握住那把手枪，却发现自己刚刚把手枪忘在了百乐门里。

　　76号……她后背一阵冷汗，脑海里浮现了玉桂倒在血泊的样子，素来端庄秀丽的她就那么狼狈地倒在血泊里，眼光中的最后一丝火苗在枪响后熄灭，从此如同一潭死水一般。

　　宋之安内心祈祷着，只愿上天帮她一把。

　　吉普车果真停在了76号门口，前座的男人下了车，宋之安也顺势开了后座的车门，兀自地下了车，满眼的不屑掩饰内心的不安。

　　那个衣装革履的男人下了车就站在76号的门口，些许细雨绵绵，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显出几分暗沉沉的，宋之安却觉得那个背影莫名像是故人。

　　他回过头来，撑着伞走进她，眉目渐渐清晰过来，宋之安却觉得仿佛是沧海桑田的惊鸿。他眉目硬朗，眼睛里依旧闪着遗落的星光，一低头微笑地温柔如当年姑苏的那个清秀少年一般。宋之安慌了神，那是见着故人的心忧，却又忍不住地去细细看他，看他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变瘦了，看他是否还是当年那个唱越剧的长衫少年。

　　他额前耷拉着几缕湿哒哒的头发像是当年在姑苏轮回桥上一样，一把雨伞遮住了风雨，他开口道，“76号剿匪大队队长，沈凉城。”

　　声音比少年时期多了三分沧桑，四分狡猾，从姑苏的烟雨蒙蒙和《碧玉簪》里的蒹葭青衣里，降落到宋之安的身边。

　　她仰头看他，却仿佛看见了1935年姑苏城里三月落雨的青石板上，穿着旧式旗袍的她拿着从学堂书院里借来的《诗经》，正读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时。

　　穿着青布长衫的沈凉城撑着一把油纸伞，就站在那株芭蕉旁，像一棵傲然挺立，风度猗猗的翠竹一般，那时候正值二八年华的宋之安一如现在这样慌了神，真到，沈凉城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朗，

　　“在下沈凉城，凉薄的凉，空城的城。”

　　宋之安突然觉得人生大约就是一个轮回，沈凉城就站在眼前，却不再穿当年的长衫，取而代之的，是量身定制的西装。沈凉城不再是那个纯净而清秀的苏州小少爷，他现在是人尽唾弃的大汉奸。宋之安想问他，当年他去英国回来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何苦偏偏当了大汉奸。

　　宋之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宋之安，安之若素的安。”

　　沈凉城，其实我们都变了，其实我们都回不去了。

　　之前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成大耳透露了英国领事馆事件的主犯是一个代号为“玉桂”的女人，并且那个女人每天都会在百乐门坐一阵，像是在等什么人，但他一直没见着玉桂等的线人。处长审出后，立刻就叫沈凉城去办这件事，沈凉城是剿匪队队长，再加上处长素来信任他，这次抓玉桂必定十拿九稳。

　　现在人的确是抓回来了，却是个不能说话的。

　　沈凉城向处长报告时，处座桌子上还有半瓶朗姆酒。处长听到玉桂的死讯到没有什么生气的表现。他从办公椅子上起来，上前拍了拍沈凉城的肩膀，惋惜地说，“可惜啊，让这个玉桂侥幸逃掉了审讯，不过这也足够给上边一个交代了。”

　　沈凉城颇有些内疚地说，“对不起，处座，这次是我疏忽了。”

　　处座给他倒了杯酒，说，“咱们虽说是汉奸，但，能少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晚上也就少了些噩梦。”

　　玻璃杯子里面倒影出处长的脸，微微有些模糊，“何况，这日本人，就算是上头那位汪先生，他们也不会完全信任。”

　　“处长所言极是。”

　　“那……为了你我二人的这条命。”处长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说道，“干杯！”

　　酒杯碰撞的那一刻，些许被洒出来沾湿到了沈凉城的手指上，在他褪去青涩显出几分硬朗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欢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