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弦音》于冼秋

16、第16章

　　第16章

　　木阮发现自己近来几乎没再见到江重华，连带福全也见得少了。偶尔见到，也是福全回府取物件。她拦住了询问，福全并不知道其实是他干爹在避着木阮，只道近日公务繁忙，无暇来回奔波。

　　她虽然聪颖，但是在情之一事上毫无经历，一想现在确实是快到年末，江重华那样的官职地位，忙着也是应该，就没再怀疑旁的。木阮不是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人，既然最近没有服务的对象，正好趁这个时候加紧练功。

　　自上次在陈大威手下受了伤，木阮一直在勤练外功。她每日上午都要绕着正院跑上二十圈，再拿着各类石锁举举提提，在这寒冬时节也天天练得大汗淋漓。虽则辛苦，但这几个月下来，木阮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更紧实了。内力上她也不曾荒废，先前要操心着江重华的晚膳，每日里只得练一个时辰的内功，现在既有空闲，练足了三个时辰才停下。

　　她的皮肤一向不是白皙的雪肌，即使在冬日里阳光也会晒黑人，因此她的肤色又深了些。木阮偶尔看了自己手臂颜色，虽然这样看着是健康些，但是一想到江重华那羊脂玉般的肌肤，还是忍不住有些羡慕。

　　而那边司礼监值房，掌印披着斗篷站在院中眯眼看着湛蓝的天空。他有小半月没有回府了，每日听人回报她的生活日常，倒是有些向往她有那样一颗自在的心。天空没有一丝云，阳光洒在黄色的琉璃瓦上波光粼粼的。这四四方方的宫城困住的不仅是帝王宫妃，也困住他们这些内侍宫女。宫女们有些还能等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去，而内侍只怕要等老迈伤病才能求个恩典出宫等死。

　　不知有多少人都想到京城来，可是他知道，木阮的心是系在远方的高山大水上的。将来也不知道这姑娘会嫁得什么江湖少侠，二人携手浪迹天涯。想到这，江重华突然有些不是味儿，要看着她给别人当贤妻良母么？她会笑着给别人做饭食，笑着迎别人晚归？

　　福全在一旁看着江重华由晴转阴的脸，眼梢瞥到送情报的人进了司礼监院子，轻声叫了句“干爹”，他干爹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也看到那来人。

　　江重华让福全去接了情报，转身进了屋子，挫败地笑自己，这是闹什么？是对那姑娘不舍得了？从前为了把司礼监的差事接到自己手上，废了多大功夫，如今这地位，不容得他有任何软肋，叫别人知道了来拿捏他。

　　他这样的人，既然能狠得下心来，就没什么能够阻碍他的。府里的事情不足以忧心，这几日他全心扑在朝政上。南洋那几个蛮国这两三个月来再不曾轻举妄动，姓汪的也叫东厂从头到脚捋了个干净。首辅刘文锦一派被这么一敲打，动静少了许多。而以文渊阁大学士次辅吴英为首的昆党却开始不安分，使人在民间散布谣言说阉党乱国云云。

　　江重华嗤地一声笑了，把手里东厂番子密报信甩在花梨木的翘头案上。一旁的福全本在盯着案上的夔凤纹瞧，被这一甩冷不丁吓得抽了一下，抬头觑着江重华看。福全只觉得，前些日子里变得愈发温和的干爹这两天又冷峻起来，难不成是因为太过忙碌没有回府里吃到阮姑娘做的饭？于是孝顺的小福子开始琢磨怎么让干爹开心些儿。再过两日就是他老人家的寿辰，一向张扬的人却不喜欢在这一日里大加操办。若是请阮姑娘在府里搞一场兴许不错，说不定干爹开心起来底下人的日子会更好过些。

　　只是福全到底没敢抬眼正视江重华，否则肯定肯定会发现些许变化。先前江重华嗤木阮时，眼角眉梢都带了笑，眼神温和慈爱。哪里像现在，真被他盯着了，脚底都会发僵，让人不住地想抽冷子。

　　江重华却想，自己这内侍身份还真是招人恨。刘吴两党平日斗成乌眼鸡子，对付他的时候倒是步调一致，配合默契起来。刘文锦一把年纪了，整日就会装耳背目花，可毕竟是前朝老臣，小皇帝也颇多倚重，是无法拿他开刀的。不过还好他有个贪财的儿子，手爪子伸到皇上腰包里，这还是皇上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再亲了政，这父子俩的日子只怕是到头。至于吴英一派，自诩为清流的一帮人，他那清流的清可不是清贫的清。他们趁着推行国策把多少土地弄到自己名下，东厂清楚，昆党自己心里也有数。

　　他内心思量着，略一抬头，眼梢瞟见门口立了个端着托盘的小寺人，扬了下巴叫福全去端过来。茶盏端在手上，掀开一看，正是之前木阮叫他常饮的枸杞菊花茶，里面又放了些红枣，入口有淡淡的甜味。他想起那姑娘平日里不好好饮茶，偏喜欢用各种花儿果儿泡水，还每种都有说法。他从前惯常喝明前顾渚山的紫笋茶，那茶汤色橙黄，滋味醇厚，手里这盏与紫笋是大不相同的。饮了这盏，红枣的甜一路从舌尖润到心口。江重华叫福全回府一趟，名义上是取些物件，但是他知道福全一定回去看看木阮，也会回来向自己禀报。

　　阳光透过万字纹的窗格照进来流淌在案上，把白玉的麒麟镇纸也添了几分生气。江大人放下茶盏，心情轻松愉快起来，拿起朱笔开始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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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全前几次回府的时候，木阮都在认认真真练功，这次却没有，她兴致勃勃地领着几个人从冰窖里搬东西出来。福全走近瞧，是几个大瓷罐子，还有大肚砂锅。他有些好奇，却也知道自打这位阮姑娘开始负责干爹的饭食后一直尽心尽力，推陈出新，他这做干儿的跟着也有口福。

　　木阮原先在家的时候条件不足，提督府里却是样样具备，她从前想做又不能够的许多东西在这里都可以做到。某日听管家说这里可以随意吃牛肉，她脑子就萌生出一个念头。早几日，她已准备好需要用到的牛肉腌制好，昨日又熬了浓浓的牛骨汤，今日正式开卤。

　　福全凑过去看，瓷罐里腌了三日的牛腱肉呈暗红色，大肚砂锅中似是什么肉汤，上面飘着厚厚的一层白油。他有些好奇，问道：“姑娘这是准备做什么？”木阮愉悦地边系围裙挽袖子边道：“今儿做卤牛肉，大人最近也不回来，做好了我叫人送些到厂里，下碗面切些牛肉既便宜又有营养的。”

　　其实只要江重华在宫里，饮食又哪里会被怠慢呢，木阮的操心有些多余了。不过福全自然不会多嘴，笑盈盈应下了，若是回去转告给干爹，他老人家自然也会满意。

　　木阮一边舀出砂锅里的牛油和少许汤到一个干净的陶罐里，一边叫人用锅里的牛骨汤加些白萝卜下面给福全垫吧垫吧，快晌午了，他赶回宫里只怕来不及吃饭。

　　木阮拿出先前做好的包有桂皮、八角、花椒、甘草、白芷、陈皮、草果、山奈、丁香、茴香、白蔻、香叶、干椒的纱布袋放入陶罐里，添上足量的水放在火上，再加入葱结与姜片，煮开后换文火熬炖。这边换上文火后，木阮把腌好的牛肉洗净，放在冷水锅里煮出肉中的杂质血沫，再次洗净牛肉后，放入卤肉陶罐中。大火烧开卤汁后添些香油、酱料、盐，再转文火炖上一个时辰方可。

　　厨房里渐渐弥漫起香料与肉中油脂的香味，厨间一众寺人都泛起希冀的神情。福全道：“原先京里也有家满香园的百年老卤味店，我还叫人去买过些酱牛肉酱肘子，干爹也觉得不错。谁想那家店的东家不知怎的得罪了次辅吴阁老，连着店也开不下去了。”木阮边回忆着自己有没有哪处疏漏，边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得罪吴阁老就不能开店吗？这吴阁老是好人吗？”

　　福全心中微哂，他虽年纪小，却也是自小就入了宫的，又是跟在江重华这样的人身边，见识的人心险恶可比木阮这样与尘世半隔绝的人多。在福全看来，人心复杂，哪里只是好人坏人就能简单区分的。可这话不能当着木阮的面说出来，他只好换了个话题，道：“姑娘好手艺，这味儿真香，姑娘要是开个饭庄，名气只怕不会比当初满香园差呢。”

　　木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我也是这些日子才这么历练起来的，开饭庄哪里够格呢。再说我的志向又不是当一个黄脸煮饭婆，能给自己想做的人做饭就好了。不过说起来满香园百年老店，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老卤汁。我这卤汁保存好了，往后一代一……”她突然哽住，心上像是被什么什么东西揪了下似的，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是啊……江重华是内臣，没有后辈的人，又哪里有一代代能传呢。木阮心中酸楚怅然，眨着眼仰头看着梁柱，想把泪压回去。过了一会子她才再次低下头，慢慢地切着小葱，撒在给福全做的面上，把面碗端给他。福全早看到她的神情转变，大约也猜到她心中所想，不敢抬头去看，只老实接过面碗到一旁去吃。
　　又过了会儿，木阮抑住了泪，强颜欢笑道：“不要紧，反正他有你，等将来你也收了干儿子，也可以传下去，只要你不嫌弃。”她省去了“传宗接代”的话，是不想再刺激这些可怜的残缺的人。内官遭受身体上的残疾，许多也是无可奈何，平时里惯遭人白眼，其实他们内心也苦的很。

　　木阮强打起笑容，问道：“说起来，你将来也是要接江大人的班子去司礼监和东厂吗？”木阮还是对这些不太了解，只晓得有这么两个机构，至于具体是做什么的，也只是知道个皮毛。

　　福全吸溜一口面条快速咽了，才道：“嗨，到司礼监当值，必须得是内书堂出来的。外头正经官员有句话是‘非翰林不入内阁’，搁咱们身上，便是‘非内书堂不入司礼监’。我如今侍奉干爹，不得闲，不过我有次听干爹说，准备让我下一年入内书堂学习。”

　　大盛一朝，自宣宗起由内臣代帝王批红，因此对内臣的文化要求也在提高。为了让内臣能够通晓文义，因此才产生了这司礼监下属的内书堂，用以培养小寺人。

　　木阮想起江重华做的批注，点头喜道：“能读书是好事啊，你多用些功，有江大人这样的干爹，儿子一定不会差的。”这话说得福全心里也喜滋滋的，答应她一定用功之后愉快地吃着面。

　　木阮走到院子里，午间的阳光照在身上，是这冬日里难能可贵的一抹温暖。她看向皇城的方向，终于叹出一口气。即使将来一年之期到了，自己离去，也终归是和他一起生活在同一片苍穹之下过的。自己应该是会时常想起他的，而他可会在忙碌的差事之间，想起这个一心照料他的姑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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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寻思不如不搞什么榜，也不入V，直接写着发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