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曲风荷

81、情丝绕金明池看雨

　　薛木青干咳了两声：“我写的不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吗？”

　　江慎初笑而不语，看着薛木青，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递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薛木青的目光从江慎初身上移开，落到了窗外：“江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顾相公是我的生父？”

　　江慎初脸上的笑容敛去，他有些拿不准薛木青的想法，不由得有几分迟疑，但他仍是将事情的始末如实相告：“是，在渝州时，薛公与我说过。”

　　薛木青笑了笑，低下了头：“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顾相公。我以为……我以为那个人可能已经死了，否则，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呢？薛灵那样热烈地爱着他，为了他，背弃了自己的父亲，与庸常的世俗反抗，直到死，也没有向任何人低下过头。

　　可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那个人怎么能是顾相公呢？”薛木青从魏景韫口中知道了当年的事情后，整整三天没有说话，“我一直很……很敬佩顾相公，清吏治、革旧弊、推新政，他做了不知多少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我甚至一度觉得，有顾相公在，权归人主，政出中书，天下未有不治——可多讽刺，那个和我母亲私定终身、又弃她而去的人，也是他。”

　　江慎初叹了口气，收了薛木青面前的酒杯：“往者不可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薛木青抬起头，看向江慎初，笑容有几分仓惶：“是啊，往者不可谏。真奇怪，明明我知道，这件事情是造化弄人，可一想到那个人是顾相公，我还是会难过。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每天都逼着自己放下，我自己同自己说道理，母亲已经去世了，顾相公还是朝廷柱石，活着的人不能因为死人的事情为难，我要向前看……可我还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大，我甚至都不想去面对顾相公。”

　　“人要是没有感情该多好啊，这样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薛木青又低下头，喃喃地道。

　　江慎初看到薛木青的眼眶一点一点红了，眸子里隐隐泛起了潋滟水光。他可以想象，这件事对薛木青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可即便如此，紫宸殿上，她依然笑容明艳、侃侃而谈。想到这里，江慎初的心骤然抽痛了一下，仿佛有人拿着尖刀，在凌迟他心口的软肉。

　　“阿菀，不要逼自己，一个月的时间不够长，我们还有几年、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去放下。你已经很强大了，能够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自由地追求想要的生活，你还能够在这个有美好也有痛苦的世间，不依赖任何人而生活。你看，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他们困于名，困于利，困于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绝境，穷尽一生，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说完，江慎初结了账，带着薛木青离开玉壶春酒楼。

　　天边的云黑沉沉地压下来，站在酒楼门口，一阵风迎面扑来，路边树上的叶子乱哄哄地摇摆着，江慎初抬起手，替薛木青挡住了风。

　　薛木青眯起眼睛：“要下雨了。”

　　江慎初点头：“对，春雨。”他侧过头，看着薛木青，“带你去个地方吧。”

　　玉壶春的掌柜见江慎初没有带伞，忙在江慎初离开前，差人给他送了把油纸伞。江慎初笑着道了声多谢，又同薛木青道：“我从前胡天海地做了不少混账事，却意外与汴京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些交情，现在想想，倒觉得有趣。”

　　薛木青勉强地一笑，问：“我们去哪里？”

　　“金明池。”

　　薛木青想起来，江慎初曾同她说过，汴京有八景，繁台春色、铁塔行云、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梁园雪霁、汴水秋声、隋堤烟柳、相国霜钟。

　　看天色，今晚恐要下雨，故江慎初决定带薛木青去金明池看雨。

　　金明池在顺天门外，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池中有一拱桥名仙桥，长数百步，桥面宽阔，朱漆栏盾，中央隆起，状如飞虹，称为“骆驼虹”。

　　原本金明池东岸搭有彩棚，往日在这里会演水戏，可如今正在国丧，彩棚久无人至，颜色都灰暗了不少，反倒给金明池添了几分幽静。

　　出了顺天门就开始下雨，起初雨还不算大，像是在春风缠绵里，落下千万缕银丝。江慎初撑开伞，掌柜赠他的是把新伞，伞面上还有淡淡的桐油香。

　　到了金明池，雨势渐猛，早春初开的碧桃花落了一地，花瓣在地上铺陈出一番锦绣春色。金明池西岸，有人披着蓑衣，在雨中垂钓。

　　江慎初温柔地看着同他并肩而行的薛木青，油纸伞不算大，为了不让薛木青淋到雨，江慎初伞柄倾斜，自己的肩膀却有一半都露在雨中。

　　“看金池夜雨，要到仙桥上去。”江慎初的声音和淅沥雨声混在一起，很是动听。

　　薛木青看向仙桥，烟雨缥缈里，三拱的长桥仿佛一端连着人世，一端连着瑶台。

　　她点了点头，然后推开了江慎初的伞，缓步走到了桥中央。风雨扑面，鬓发皆湿，贴于额角，薛木青闭上了眼睛。

　　她鸦青色的衣裙沾了水，颜色愈深。

　　江慎初收起了伞，站在桥下，负手而立。

　　这一刻，风雨里天地很大，而他们很小。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慎初走上桥，站到了薛木青的身边。薛木青睁开了眼睛，看向江慎初。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也许是雨水，也许是哭过了，除了薛木青，没有人会知道答案。

　　“我很小的时候，问外祖父，为什么七郎有阿爹和阿娘，而我没有。”薛木青轻轻一笑。

　　江慎初觉得这时的薛木青就像一盏易碎的琉璃，他只想把她捧到手心里，小心呵护。

　　“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也有阿爹和阿娘，我的阿娘是蜀地闻名遐迩的才女，惊才绝艳，我的阿爹是政事堂手握权柄的无双国士，经天纬地。只是，他们都不要我。不过没关系，我有外祖父，还有枇杷树，这样也挺好。”

　　这样也挺好，薛木青宽慰自己，她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

　　江慎初忽然上前一步，把薛木青拥入怀中，雨还在下，天地苍茫。薛木青的脸颊就贴在江慎初的胸口上，温暖而有力的心跳，清晰地响在她耳畔。

　　“阿菀。”

　　“嗯。”

　　“你还有我。”

　　“我的阿爹是个板正的儒生，有点无趣，但我的阿娘很温柔，她煲的汤很好喝。我阿姊你也认识，性子虽然泼辣了些，但人不坏。我还有四个兄长，平日里老喜欢捉弄我，但从小到大却帮了我很多。我外祖父呢，是薛公的好友，想必你会很喜欢他。这是我的家人，以后，也是你的家人。”

　　薛木青沉默了良久，方叹息了一声：“江大人，你把我变得软弱了。”

　　江慎初将薛木青搂得更紧：“恰恰相反，阿菀，你让我变得不再软弱了。况且，你也不是软弱，你只是心里有了牵挂，我也一样。”

　　你因为有了牵挂变得柔软，我因为有了牵挂变得刚强。

　　薛木青抬起头，与江慎初四目相对，江慎初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阿菀，你说感情不是个好东西，我觉得不对。人要是没了感情，这里就是空的。”江慎初握住薛木青的手，放到了他心口的位置。

　　“因为你，我这里才是热的。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得忘乎所以了。”

　　薛木青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了。

　　“江大人，你等我五年，好不好？”问这话时，薛木青忽然有点紧张，她开始害怕江慎初拒绝，这样一种陌生的情感，她以前从未有过。

　　江慎初说的对，她是心里有了牵挂。

　　“好。”江慎初低下头，在薛木青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他的唇轻轻触碰，又迅速移走，在细密朦胧的春雨里，悄无声息，又似雷霆万钧踏破了薛木青的心门。

　　两人十指紧扣，手腕上皆系了一根的红绳。这红绳来自三苗人，是最古老的誓约，以赤绳定情，共约白首。

　　三日后，顾长怀离开汴京，来送他的只有江一沉和陌头杨柳，还有一杯薄酒。

　　“不过是仕宦沉浮，顾止，居庙堂之高，只能忧其君，处江湖之远，才能真正忧其民。出去也是好的，你在汴京待了十多年了，需要去看看外面的世道。”

　　顾长怀微微笑了，一饮杯中酒：“正是，离开了汴京，还有山河浩荡。”

　　江一沉神色一凛，低声道：“顾止，新政不可废。”

　　顾长怀眉眼微微上挑，不紧不慢地说道：“江相公且宽心，国是未定，边境不稳，顾某自然不日当归。”

　　江一沉把手放在顾长怀的肩上，顾长怀侧过脸，看着江一沉，目光沉甸甸的：“我走到今日，无妻无子，孤寡一人，生死荣辱早已置之度外，所图者，不过政治清明。有我顾止在一日，就必会将新政推行下去，螳臂当车，万死不辞。”

　　这也是当年他和薛灵的约定，行新政，废旧制，不能利泽万民，非大丈夫平生之志。他辜负了薛灵一次，不会再辜负她第二次。

　　顾长怀走了几步，又回头：“薛莞就拜托您照料了。”

　　江一沉点点头：“你放心。”

　　当年高朋满座、荣耀等身的政事堂宰执，出京时不过一骑马。世间万般沉浮，又有谁能未卜先知？

　　马蹄扬起尘土，顾长怀的影子逐渐变成一个黑点。他骑马飞驰而过，却没有注意到城外一处驿亭内站着两个人。

　　薛木青看着顾长怀骑马远去，直到顾长怀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对身旁的江慎初道：“走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论是她，还是顾长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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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汴京八景是明人李濂编写，我这里套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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