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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荧惑守心顾止自尽 ...

  •   就在常春儿离开汴京城的第二天,朝会时,御史中丞呈上万言书,狠狠地参了顾长怀一本,称“奸相当道,祸乱朝纲。”

      这份万言书,先说了“其新法也,动摇民本,不可施行”,又含蓄地说到先帝之死,“先皇故去之时,唯有奸相在侧。是夜,天市芒角,色赤如鸡血。今帝陵被盗,先皇尸骨无存,岂非奸相之罪耶?”

      庆历帝看过万言书,一言不发,将这封奏章压到了桌上一堆案牍的最底下。

      钦天监也站了出来,对庆历帝道:“禀官家,臣夜观天象,发现有荧惑守心之象,恐有大祸。”

      《史记·秦始皇本纪》有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秦始皇焚毁石刻,可始皇死后,秦朝仍二世而亡。

      汉成帝绥和二年仲春,荧惑守心,天象告变,国运有厄。汉成帝移祸于丞相,丞相饮鸩自杀,可一年后,汉成帝依旧暴毙而亡。

      历代帝王,没有一个不害怕荧惑守心的。

      庆历帝眉头紧皱,问钦天监道:“可有破解之法?”

      钦天监迟疑了一会儿,目光先后扫向上柱国和顾长怀,然后摇头道:“这……臣,暂时没有。”

      庆历帝摆了摆手,不再多问,上柱国刚想说话,却被庆历帝打断了:“退朝。”

      朝会在一片静默里结束,可这哪里是结束,分明是开始。

      翌日午后,执利刃、披金甲的御林军就包围了顾府。

      “奉官家口谕,请顾相公入宫。”

      御林军的声音刚落,顾府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亮澄澄的阳光铺了满地,顾长怀从门内走出,一脚把阳光踏碎。

      他一袭灰色半旧长衫,从容又磊落。

      “走罢。”顾长怀说完,便朝着皇城方向走去。御林军统领原是带了官轿过来,他想请顾长怀上轿,却被顾长怀摆手拒绝了。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走过汴桥,走过瓦舍,走过茶坊,走过大相国寺,走过珍膳酒楼,最后,走上御街,走进辉煌灿烂的皇宫。

      御林军就跟在他身后三步,排成了两列,不远不近地跟着顾长怀。

      路过西市的时候,有个卖果子的阿婆给顾长怀塞了一把绿梗红樱桃,顾长怀笑着道了声谢,从阿婆手上接过新鲜的樱桃。

      珍膳酒楼前头卖杏花的少女看到顾长怀走过来,忙起身将手上的一把杏花送给顾长怀。顾长怀也接过了花,温柔地对着少女道了谢。少女羞怯一笑,脸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她不敢再看顾长怀,提着裙角就跑开了。

      少女扬起的裙角也像一朵盛开的花。

      顾长怀进宫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还看到城楼上的鸱吻瓦当。

      紫宸殿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全都到了,顾长怀掀起衣袍,走了进去:“臣顾止来迟了。”

      顾长怀的声音不大,落到紫宸殿里,却把殿内众人都吓了一个激灵。所有人齐齐看向顾长怀,顾长怀轻笑出声,朝庆历帝行了个礼,道:“见过官家。”

      庆历帝颔首,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上柱国和魏景韫。上柱国会意,朝庆历帝和顾长怀一拱手后出列:“此次请诸位相公过来,乃是为了荧惑守心一事。”

      说到这里,上柱国顿了一顿,看向顾长怀。顾长怀轻笑一声,缓缓问道:“不知道上柱国大人有什么高见?”

      上柱国扬起嘴角:“顾相公任宰执十余年,不能调和阴阳,致使天象有异,实乃失职。”说到这里,上柱国看向庆历帝,庆历帝依旧沉默,上柱国知道,沉默意味着允许,于是,他继续道:“顾相公该当其责。”

      顾长怀闻言颔首:“上柱国大人说得对,臣有罪。”他走了两步,到上柱国身侧,压低了声音,“这次这出《还魂记》比不上当初的《折扇记》,词藻没什么韵味,也就是故事新奇些罢了。”

      上柱国冷笑着睨着顾长怀:“顾相公可喜欢?”

      顾长怀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不喜欢,上柱国若是真的好写戏文,下次不如写一出《因果报》,善恶终有报,谁也逃不了。”

      上柱国哈哈笑出了声:“顾相公说得好呀,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他话音一落,顾长怀就笑了:“那上柱国准备如何处置顾止?”

      上柱国假惺惺地拱手一揖:“顾公此言差矣,在下哪里能够处置顾相公,实则是顾相公要为荧惑守心一事,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

      顾长怀轻轻重复了一遍:“为荧惑守心,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他说完,看向庆历帝,目光亮得吓人。

      庆历帝不禁后退了两步,顾长怀脸上露出了个好看的笑来:“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官家说。”

      庆历帝只犹豫了一瞬,便对其他人道:“你们都先退下。”

      上柱国刚想说话,还没来得及张口,却被庆历帝呵斥道:“都先退下,怎么,谢公也有话要和朕说吗?”

      上柱国察觉到庆历帝的不悦,讪讪地拱手:“官家多虑了,臣等这就退下,在殿外等着官家和顾公。”

      今日的顾长怀眉眼一直带笑,好看的很,和平素里政事堂那个不苟言笑的顾相公判若两人。那个顾相公,像个精致的玉人,身上一点烟火味也没有。

      可哪怕顾相公今日一直在笑,也让人察觉不出他有一丝快活来。

      偌大的紫宸殿就剩下庆历帝和顾长怀,顾长怀这时候终于敛去了笑,他对庆历帝说:“官家,我其实是不想死的。”

      顾长怀把生死说的那样轻,让庆历帝都觉得恍惚。半晌,庆历帝才讷讷地道:“是啊,若能活着,谁会愿意死呢。先帝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顾相公自然也不愿意。”

      顾长怀微微摇头:“我知道,今日就算没有荧惑守心,官家也容不下我了。”

      庆历帝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上顾长怀的眼睛:“当年先帝之死,实则是因为顾公。若不是顾公一意孤行,带着三苗巫祝烧死先帝,兴许……我们还能有法子救回先帝,也就不会有今日之患。”

      顾长怀再次摇了摇头:“官家何必自欺欺人呢?”

      庆历帝走了两步,到了顾长怀身边,呼吸声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抓住顾长怀的手臂,厉声道:“如今顾相公弑君之罪已经为民间所知,若是朕不能处置顾公,怕是难以向天下万民交待!”

      顾长怀的手搭在了庆历帝的手上,轻声道:“官家害怕的从来就不是我的弑君之罪为百姓所知,您真正的心魔,是先帝。”

      庆历帝一愣,松开了手。

      顾长怀继续道:“当年臣对官家说的话,不晓得官家还记得几句。今日臣就再啰嗦一遍,官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帝病重,本就时日无多,官家强行逆天改命,非要留下先帝,本就是有悖于天道。”

      庆历帝苦涩一笑:“朕自看到荧惑守心以来就在想,这怕是上天因为先帝之死,降罪于我。”

      顾长怀道:“天象一事,玄之又玄,难以言说。与其在乎这个,倒不如治理好天下,这样才算对得起先帝。”

      庆历帝低下了头,沉默地摇了摇头,半晌,他看向顾长怀:“顾长怀,我不喜欢谢斌,也不喜欢你。”

      顾长怀颇为赞同:“真巧,官家,臣也不喜欢上柱国,更不喜欢自己。”

      庆历帝看着顾长怀,顾长怀迎上庆历帝的目光,庆历帝道:“顾止,先帝之死,还有荧惑守心,都需要一个交待。”

      顾长怀点头:“官家,这个交待不应该我来给,应该您来给。我死了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一切的,是您。党争、边防、人口买卖、土地兼并、走私盐铁……盛世之下,处处都是危机。”

      庆历帝揉了揉眉心:“是啊,治理江山,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顾长怀笑了:“官家,您可以,您必须可以。我固然能够担下一切罪责,但一个死人能做到的,也只有抹平过去了,剩下的路,只能官家您自己走。臣和先帝,都在天上看着您呢。”

      庆历帝踉跄了两步,最终应了声好。

      当晚,顾长怀在宫中饮鸩自尽。死前留下遗书一封,给了江慎初。

      荧惑守心,宰相顾止忧国如家,愿以身死换天下安乐。

      江府,原本正在熟睡的薛木青陡然从梦中惊醒。纱幔之外,灯罩里蜡烛尚未燃烧过半,正是夜深酣眠的时候,薛木青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为何,她心里极其不安。

      索性,薛木青披衣起身。江慎初感觉到薛木青的动静,揉了揉眼睛,也坐了起来:“阿菀,怎么了?”

      薛木青趿拉着鞋子,走到床前倒了杯水:“没事,就是忽然睡不着了。”

      她话音刚落,就发现江府外头的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有人高喊:“江大人,顾相公在宫中自尽了!”

      “哐当。”薛木青手中的茶盏碎到地上,像一朵盛开的青花。

      江慎初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将薛木青拥入怀中:“阿菀,别怕,有我在。”薛木青愣愣地把头埋在江慎初的胸口,她喃喃地说:“今日他被叫进宫中……我就应该想到的。”

      薛木青眼角落下了两行眼泪,打湿了江慎初的衣衫。江慎初温柔地轻抚薛木青的后背,薛木青抽了抽鼻子,很快她又抬头,直起身子,声音有几分哽咽:“走罢,快去宫中,还能……送顾相公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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