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疏影虞弦

33、白鹿青崖水云间十三

　　【白鹿青崖水云间十三】

　　凶尸垂头望着滚在地上的半截玉笛，那双眼白中的浅色瞳仁慢慢深了几分。

　　白鹿怔愣地停在原地。

　　我望着他停滞的动作不知所措，身后方才还有一条大路，如今却突然变作一方悬崖。

　　这山中景致异常，随着凶尸的命令转动。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脚步退了几分，我听到小石子儿坠崖的声响，遂焦灼地望向白泽。

　　白泽擦掉唇畔的血，从容不迫的从袖中掏出一柄玉笛置于唇下，须臾间笛声便入云霄，曲调悠扬清澈，一丝一分浅浅入耳，却深深入心。

　　那双深色的瞳仁浮出几分痛处和不解，慢慢收了掌势。

　　偌大的一个怪物站在那里，如同一个人一般。

　　褪去那层腐烂的身躯，仿佛看到其中清浅的魂魄。

　　白鹿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笛。

　　是“洗心”。

　　白泽笛声一颤，想必也没有料到她居然还有这支玉笛。

　　白鹿从未扔弃过这支白玉笛，从来没有，地上那半截不过是仿制的赝品，用来与白泽置气时伤人心的玩意。

　　而白泽也从未细看过它的真伪，在他心中，已经万分愧对白鹿，他从未想过，白鹿一直都没有与他任何嫌隙。

　　而白鹿与他之间的误会，不过是浮在心头那一点，不愿开口承认、无处倾诉的与青崖之间的不舍。

　　白鹿转头望向白泽，白泽手中“绝幽”未停，漆黑的眼眸中漫出一抹惊喜，他长袖飞扬，一袭白衣卓绝，而白鹿立在他身侧，也是这样一袭白衣，眉梢眼角三分相像。

　　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家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打降临人世就未曾有过片刻分离，有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嫌隙。

　　从始至终，都是白泽一个人误会了。

　　白鹿没有放弃他们兄妹二人之间的信任。

　　白鹿转眼望着这头凶尸，二人襟上红纹愈发深刻，远远看去，竟似交缠在一处。

　　白鹿和着白泽的笛音，慢慢将有些颤抖的笛音扶稳，二人配合默契，一音高，一音低，两相融合，竟似交谈般叙述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半晌后，笛音停，凶尸眼中的瞳仁已和常人无二。

　　他抬了抬手，白鹿将“洗心”递给他，他却猛然一掌拍开，白泽护住白鹿，另一只手拉住我，眨眼间我们三人就一同翻下悬崖。

　　悬崖之下是阵阵云层，耳边劲风呼啸，我的手腕处能感觉到一些温度，是白泽君未松手，我睁开眼，白鹿被白泽卷在怀中。

　　我们挂在一处探出的断石之上，白泽君的佩剑撑着我们三人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白鹿的眼眸从我脸上扫了一下，抬手一推白泽，整个人就将我们抛开，白泽攥住的衣角从手中滑落，松开掌中的空气，对着白鹿坠下的方向张了张口。

　　还未来得及喊出一句话，那头凶尸也翻身下来，冲着白鹿的地方坠去。

　　我看到凶尸爆裂开的身躯，露出一角青色流光。

　　那道青光直直追向白鹿。

　　随后二人一同淹没在层层堆聚的云线之中。

　　我用力撕下我的一支胳膊，朝着白鹿的方向丢了过去，对白泽君道：“追啊！”

　　白泽用手箍住我的腰，我脑中回忆了一下在不周山学习的仙法，对着那条胳膊比了一个咒，合光一闪，我道：“这条胳膊能追上他们，我给你引路，快点。”

　　白泽君依言收了佩剑的仙法，带着我也一同跌入那些层层叠叠的云层之下。

　　我窝在白泽君的怀中，他的下巴就贴在我的额角上，周遭绵延的云朵，仿若扑面而来的缭绕仙气，我似乎又望见一株古树。

　　树下也是这般雾气朦胧，叫人看不清楚一切，但隐约有一个人立在那里，我感觉到心头涌出的欣喜，随即朝着那个方向使劲儿看了看，然而还是看不清楚一切。

　　可那个人的气息是那般熟悉，我就要看清了他的模样，可霎时一阵风从身前震荡而过，又一片茫茫的白遮住了眼睛。

　　我觉得我一定又在胡思乱想了。

　　思绪飘回来，我抬了抬头，额角蹭着白泽君的下巴，白泽君道：“别动。”话毕，又将他的佩剑招来拿在手中，剑光从眼前横削而过，将面前的雾气一分为二，露出山下景致。

　　不过是普通的一山树木，我却眼尖地发现有许多的山石自山地向下砸去。

　　如同乌骨镜中看到的天南山一幕。

　　白泽眉头紧锁，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我感受着离体胳膊的位置，同他指了指：“那里。”

　　他带着我慢慢落下，脚刚沾地，就感到此山的震动，我又一个不稳靠在白泽君身上，他伸手扶住我，远处天光如旧，只是纷落的尘土到处都是，有什么东西似乎埋在地中，正在试图爬出来。

　　白泽君弓起手背搭在我的眉骨之上，不让那些纷纷扬扬的尘土落在我眼中，我缺了一条胳膊，他倒是照顾我。

　　带着我走了几步，我就摔倒滚在地上，这一滚不要紧，我看到了跪在地上的白鹿。

　　她脸上全都是灰渍，那席白衣也脏的不行，手指攥在她面前的巨石之上，白泽将我扶起时，山石震动戛然停下。

　　四周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寂静的能听到白鹿浅浅的抽泣。

　　她眸光温柔，认真地望着面前的巨石，手指已经溢出了血珠，她却浑然不知，只是这样望着它们。

　　那块山石砸中的是那道青光。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出了几分，那头凶尸八成是青崖。

　　白泽从我身旁走过去，在白鹿背后三步左右停下，他抬手似乎是想拍一拍她的头，但最后也只是慢慢垂下手臂。

　　“兄长，你一直知道他并未离开我们是不是？”

　　白泽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那……兄长，你能救救他吗？”

　　白泽摇了摇头。漆黑的眼中浮出几分痛意。

　　我突然想起择善府后崖之上，白泽藏在袖中的青色衣角，我那日见他不慎摔在土里，悄悄瞥见他迅速藏入袖中的东西，当时我并未在意，但联想到他那日所吹奏的不同于今日的笛声，那笛声我当时未细想，如今想来，曲调应是出自青崖。

　　他养着青崖的魂魄，试图让他重回人间。

　　也难怪，他们两个本就是水云间旗鼓相当的对手，白泽与他的交手不过一次，青崖的剑法远在白泽之上，但白泽却将他赢了。

　　从那一刻起，他们二人便是难以相逢的知己。

　　即便没有对白鹿的愧疚，他也会将青崖救回来。

　　方才那头凶尸伤了白泽好几掌，白泽才不慎将一直悉心养着的青崖魂魄掉了出来，那道青光自打出现，便一直追随着白鹿。

　　哪怕只是一缕魂魄青烟，青崖也记得要护白鹿周全。

　　我想起他在青君府结界中所建的木城，不禁想到千城里的那个少年。星常明也是一团三界不容下的邪念。

　　我曾与白鹿说过：“我见过一只妖，如果他能早点发现这个地方的话，就不会遇到那么多的伤心事。”

　　不容于世间的岂止星常明，还有万人惧怕的月暂晦，那个明艳的小姑娘，她虽有容身之处，却不能如这里一般和乐安详，一生都在算计中白白错过了。

　　人们都说人间不比天上仙境，其实有时候连这样一座木城都比不上。

　　那个善于心计的少年，白鹿也造了一座这样的木城予他。

　　白鹿的眼中淌出眼泪，她的眼睛仍是一下都没眨动，还愣愣望着那块巨石，泪从下巴上落到地上，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她喃喃道：“直到如今，我也没有告诉过你，你之于我是多么重要。”

　　她牵起唇角，泪更加汹涌地落下，她抬手摸了摸那块巨石，眼中虽被泪水填满，却能瞧见满满的温柔。

　　她道：“直到如今，我也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

　　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起，露出她微微弯起的双眼，她声音终于哽咽道：“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啊！”

　　白泽抿住唇角，我知道他在自责。

　　我也曾想过，若仙法再精进一些，是不是不周山羁难之时，我能有一点帮助。

　　不过这一切终究不能回去。

　　青崖的死与白泽无关，他不能再次活过来也不是白泽的错，他的死是原于水云间两座仙府的博弈，即便他能活过这一次，也活不过未来。

　　而白泽，不过是推波助澜了这一切。

　　那些事，他到底有没有做过，到底是不是有心做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的说辞、我的怀疑到底都只是猜测。

　　当年的恩恩怨怨，没有人说得清。

　　唯一说的清楚，却没有说出来的，只是白鹿与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