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疏影虞弦

22、白鹿青崖水云间四

　　【白鹿青崖水云间四】

　　当年之事，需得从长说起。

　　有多长，大概在青君府还未损毁时，青崖小公子还未离世时。

　　择善府与青君府并为水云间两大仙府，此地百姓皆依附这两座仙府，讨个风调雨顺的日子。

　　两大仙府的家主皆是风骨清绝之人，一见便互相奉为知己，再后二位家主娶了夫人，各自生下自家的小娃娃。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三月时节，择善府的家主给青君府的家主写了一封信，大致意思就是，我们俩家相交甚笃，后辈也应如此，不如你将你的娃娃送到我家玩几天，我再把我的娃娃送到你家玩几天，让他们增进一下感情，以后共同为水云间的安泰努力。

　　青君府的家主觉得甚为妥当，于是立刻着人把青崖从私塾里面拉回来，简单给他带了些换洗衣服，就将他忽悠去了择善府，反正择善府肯定会好吃好喝招待他，自己根本不用操心，府里少了一位小魔王，天看着都蓝了。

　　择善府的家主自然十分开心，恰逢长子白泽出外游历，七日后才能归家，便派了自己的小女儿白鹿前去接应。

　　这本是一桩没事，偏偏天公不作美，青崖一向讨厌父亲的蓄意安排，此番竟绕路天南山，不愿面见择善府等人。

　　白鹿在正道等了两日不见有人，便知将人弄丢了。

　　这下可愁坏了赶来接应的弟子，这要如何向两位家主交待，白鹿心想：人是我丢的，自然不能连累旁人。于是亲入天南山寻人。

　　天南山山势巍峨险峻，传闻还有妖物出没，本不许村民入山，但青崖出身仙府，自然没人拦着。

　　这人还真是任性，白鹿在山中转了三日，遍寻无果，心中都快要将青崖此人骂烂了，但择善家的风度又让她稳住心神，继续寻找。

　　结果没找到青崖，倒是找到一生吃人肉的妖怪——白眼蛊雕。

　　白眼蛊雕天生无瞳，喜吃人眼。

　　本来此山是严禁百姓出入，可她发现，半山腰处竟设有一方供台，供台以方石为基，四周铺有干草，台上干净平整，想来是常有人打扫，台面也很宽阔，足够三个成年男性并排坐下。

　　这山常年不受仙灵福泽，根本不会孕育山神，这是在供奉谁？思来想去，怕是只能供奉此处的妖物。

　　她细细瞧过供台，发现台面颜色深浅不一，像是被血渍浸入，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躲在不远处的矮木后观察了半日，果真在傍晚之时看到有村民鬼鬼祟祟地上山，这些村民驱赶着一些被绳索缚住的人走过来，命他们坐上此供台。

　　不消片刻，便见一阵黑风刮来，黑风以形态现世，却能清晰见到被黑风包裹的双翼，白鹿曾在古籍中见过此种怪物的画像，这绝对是白眼蛊雕本尊，不会有错。

　　这些村民叩拜白眼蛊雕，面容虔诚，而后在白眼蛊雕的授意下转身下山，剩下的人大声呼救，若是往常，必是徒然，可今日白眼蛊雕却没料到，择善府的白鹿居然会在此。

　　白鹿欲现身，却有人从她身后按住她的肩膀。

　　她惊了一瞬，回头便见一白面少年立在身后，干干净净的面容，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这少年身穿青衫衣，长发随意用发带绑起，眉眼间似有煦微风漫过。

　　她觉得心口漏了几拍。

　　那少年指了指白眼蛊雕，低声道：“障眼之术，不要上当。”

　　她胡乱了点了点头，继续埋伏下来，那白眼蛊雕却在吓唬了人一通后，鬼使神差的将人都给放了，然，那几人脱离绳索立马化成几片轻飘飘的羽毛。

　　这就开始变得有趣起来，这些供奉的人居然是羽毛幻化成的虚体，这白眼蛊雕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过无论如何，山下村民瞒着两座仙府暗自供奉妖孽，已是不争的事实，按照仙府规矩，白鹿必须要去捕扣那些愚民，将他们送回府中，听候家主惩治。

　　她立即便要下山回家，却被那少年一把拦住。少年道：“看姑娘装束，应是仙家子弟，怎么不去收妖，却急匆匆离开？”

　　白鹿一听，觉得十分在理，她自小被家中灌输“惩恶扬善”的思想，此番当着这么一个人的面，放走这么一只大妖怪，自然没有面子。

　　她咳了一声，道：“谁说我要走了，我不过是、不过是要去找它的老巢。”

　　那少年闻言指了指山顶：“妖怪就住在那里，姑娘请。”

　　白鹿吃瘪，以她的仙术，尚不知是不是这只白眼蛊雕的对手，况且她还身负找人的事，这下可如何是好。

　　白鹿道：“山下愚民供奉妖物，本就有违天道，我们择善府护佑水云间百姓不受邪物侵扰，他们这般对不起我们，我自然先要找到他们问个清楚。”

　　那人一听完，了然道：“阁下原来是择善府的白鹿小姐，失敬失敬。”

　　白鹿一挑眉，稍稍觉面子回来了些，便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扯起嘴角笑道：“在下不才，正是小姐口中的愚民。”

　　白鹿惊讶了一瞬：“你是也是山下来的？那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这山上碰到一个人，大概比我高些，应该穿着……穿着我这样的衣服。”

　　那人笃定道：“不曾。”

　　“那你现在这歇着，千万不要乱跑。”说着将额上云纹额饰摘下来，放进少年手中，“我现在要去找那只白眼蛊雕，若我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你就拿着这个去择善府，他们自会明白。”

　　少年握着这枚额饰，惊讶道：“莫非姑娘此去凶多吉少？”

　　白鹿叹了口气，大义凛然地点了点头。

　　那少年立即往后退了几步，拱手作揖：“在下记住了，在下绝不会乱跑，姑娘请去，在下定会铭记姑娘今日舍己为人之姿，日后若在下发财了，也定会为姑娘修建一座神像，纪念姑娘今日英姿。”

　　白鹿：“……”

　　“我不会死。”

　　他蓦然抬起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好。”

　　此去凶险，白鹿虽然料到，但却没有料到自己是累死的，爬到山顶已接近傍晚，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双腿已经走得发酸，怕是第二日会更酸，白鹿到底也是位养尊处优的小姐，自然没吃过这苦。

　　一想到这是拜那位青崖所赐，她就再也忍不住，张口便骂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不愿意来我家就别来，求着你来了！让你跑！让你跑！让你乱跑！还得害我到处找你！找还找不着！”她越想越气，最后彻底摒弃了择善府的风度，沦为泼妇状。

　　天将黑不黑，路将近不近，她满心满眼的绝望，指着眼前的一棵树道：“是个男人，就出来！”结果没想到，树后真的走出个少年，少年一席青衣，手中握着一支玉笛，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我，出来了。”

　　白鹿张了张口，这树后居然真的有人。看清了来人后，白鹿问道：“怎么又是你，你怎么上来了？”

　　那少年眨巴着一双浓黑的桃花眼，不好意思道：“不小心把姑娘的信物弄丢了，过来赔罪。”

　　白鹿：“……”

　　后来，少年坦白，白眼蛊雕并不在山顶，他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是觉得白鹿看起来比较傻，骗她玩的。

　　为此，白鹿差点把他打个半死。

　　少年一边嗷嗷乱叫，一边提醒她：“风度！姑娘注意风度！”

　　她呼出一口气，才稍稍冷静下来。

　　再晚一些，白鹿肚子开始叫起来，她前两天都是食山下野果果腹，山顶贫瘠，自然没有野果，但她的遁地之术与瞬移之术皆练的还不够火候，一时之间也下不了山。

　　发愁之际，是这青衫少年挽起袖子，打了只鸟下来，他难得露出认真之色——拾柴火、生火、拔毛、去内脏、穿串、上火烤……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见白鹿下巴都掉地上了，他笑着解释道：“山野之人，平日里喜欢打点野味，你这样的小姐当然没见过啦。”

　　白鹿享用着美味，二人围着这堆火相对无言，篝火火苗跳动，火光映在少年的脸上，说不出的安心，他额间碎发贴在脸上，衣服也脏了袖子，眉眼间多了几分烟火气，白鹿踟蹰半天，才开口：“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顿了一下，轻轻道：“清岚。清澈的清，山岚的岚。”

　　白鹿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将这二字记入心中。

　　清岚拿起手边的一截木棍，道：“借姑娘腰间佩剑一用。”白鹿立即卸下佩剑，递了过去。

　　清岚抽出剑身，手握住剑背，借着力开始一刀一刀削着手里的木头，不一会儿吹开木上浮屑，又钻上几个孔，放在唇边试了试，递给白鹿道：“会吹笛子吗？”

　　白鹿摇摇头：“不会。”

　　他笑起来：“我来教你。”

　　清岚的笛音干净纯粹，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调子，笛音悠扬，回荡在山间，伴着虫鸣叶落，竟让心慢慢安静下来，一扫白日里积攒的劳累。

　　“你这笛音……倒是别致。”

　　清岚又笑起来：“不是别致，是你没有听过罢了。”

　　白鹿摩挲着手中的木笛，半天也没有放在唇边：“我学东西很慢，就不在你面前丢人了。”

　　清岚起身，走到白鹿身后，双臂环绕住她，握着她的手腕将这枚木笛举到唇边，他的气息洒在白鹿脖颈，白鹿霎时怔住，任凭他摆弄。

　　他轻柔地举起她另一只手，将手指摆成弓形状，每一个指头都放在该放的地方，而后示意她去吹。

　　笛音自唇边缓缓流出，带着些不熟练的断音，倒也挺有趣。

　　清岚笑道：“这不是学的挺快吗？”

　　她出身择善府，自小便被寄予厚望，无论学什么都被要求比旁人更好，即便她做的很好了，也能被挑出错处，不断批评，此番是第一个人告诉她，她学东西很快。

　　她侧目望着清岚，他一双浓黑的眼里带着干净纯粹的笑意，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质，笛音入心，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今日这段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