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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东风夜处花千树十一 ...

  •   【东风夜处花千树十一】

      我看着她,她看着草,我心中不是滋味,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位大姑娘居然在这里吃草。

      她眼眶深陷,已然被泪珠淌满,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难以下咽。

      这里环境不堪,可她发髻仍旧一丝不苟的梳好,身上衣物依旧整整齐齐穿好,只可惜有些不可避免的污渍。

      吃饱后,她就规规矩矩坐在屈膝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之上,这样端庄的公主,为什么会被罚到这。

      其实这个不难想,堂堂凡界公主,与妖主私通,必遭旁人诟病。

      我当时不知,地牢里如此安静,地牢外头却十分热闹,大婉国士兵过界宣战,大莽兵败一路被压至王城,此时的大莽就只剩下一座城池。

      皇帝早已自顾不暇,带着他的玉玺和美人跑了,又怎么会记得这个另辟府邸的女儿,只有皇贵妃还记着这个她恨了许多年的旧人,走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反正大家都不要好过算了。所以地牢里并非无食,而是城中已无粮草。

      草也总有吃完的一天,地牢中看守的侍卫逃离四散,不久后就剩下司狱长一位,他这才明白皇城危在旦夕,于是赶紧将自己的饭食分了一半给公主,可这顿过后,牢狱中便再没有任何食物和饮水。

      面前画面层层掠过,定格至深夜,公主腹痛引来司狱长的查探,牢狱中他们二人相处许久,牢门却未曾打开,因为此乃专门看护皇亲国戚的专门牢间,钥匙在何人手中并不知,反正不会在司狱长这样的芝麻小官手里就对了,云和劝他离开,他却执意陪她,他说:“我家中小妹被父母卖入勾栏,幸得公主相救,留在府中做了婢女,公主大恩于我,没齿难忘,所以任何人离开公主,我都不会。”

      “任何人离开你,我都不会。”

      听到这句话,她神色微怔,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事,似乎曾经也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司狱长目光坚定,胖胖的脸摆出郑重的模样,好个知恩图报的人,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

      见她腹痛难忍,他赶紧将早上收集来的露水放入怀中,试图焐热,嘴上紧张道:“公主,您再忍忍,等热了您喝一口,兴许能好些。”

      他看不见云和垂下的脸,我却看的一清二楚,她双目里有悔意,可仍是皱起眉头,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司狱长的腹部。

      血顺着银白的刀刃滑下,沾在云和颤抖的指尖上。

      她脸上的汗混着泪一并滑下,司狱长倒下,至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只拼尽力气将焐热的水朝她这边推了推。

      喝人血,吃人头,为了活。

      她口中塞着人肉,血顺着嘴角落下,手中兀自还在切下剩下的肉,月光从高窗落下,照在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她不敢停下,不敢咀嚼,就这样囫囵吞下,一块又一块,双手颤抖着不成样子,浑身的衣物都被血水浸染,腐臭的牢狱里一片血腥,散也散不去。

      终于,她大张着嘴,含着一口的肉,哭的歇斯底里,牢狱间全是她凄厉的哭声,宛如恶鬼哭嚎,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牢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牢里更加潮湿,我斜眼看去,一只森白的手骨搭在铁栏上,旁边放着那碗并不热的露水。

      她一眼也不敢去看,膝行到墙边,将脸贴住冰凉的铁强,高窗透出雨丝,噼噼啪啪落在她脸上,她额前碎发已经浸湿,手中还在做着擦拭的动作,她想将满手的血腥擦掉,可远观过去,整间牢房都已经铺满了鲜血,殷红色落在漆黑的地砖上,似是这世间最相配的颜色。

      她并非第一次置身这样的血腥,口中哼出几个调子,她在回忆,很久远的回忆。

      那是她的二八年华,她坐在湖心的亭子里,一个人对着曲谱发呆,旁边的侍女轻摇小扇,为她消暑。

      她笑道:“父皇要为选驸马,我想好了,谁能奏出这支《桃花散》,我就嫁给谁。”

      侍女笑道:“这样简单的曲子,王城里人人都会,还能谁人都当驸马,公主不要说笑了,我家驸马当然要是王城里顶好的少年。”

      她不语,侍女不知道,这支《桃花散》并不一样,只有一位故人能明白其中意味,她在借着这支曲寻人。

      寻得何人,我想,大概就是那位妖主。

      他们初次相逢,便是在一片血腥之中,很俗套的相遇,她救下了重伤垂死的妖主,妖主允诺她白头偕老,她信了。

      然而,妖主离开那日没有明说,只说:“在这等着我”,明明是敷衍的谎言,她却在他们相遇的那片桃树林里等了三日,三日后被大莽的皇帝抓回宫中,她曾教给过他一支曲子,名曰《桃花散》,曲谱错了三处,她让他细细记好,以后他再受伤了,伤的面目全非,就弹出这支曲子,她就会认得他,也会再次救下他。

      她一直在等他,等了这么久,都没有等到。

      那支错了三处的《桃花散》也没人再弹出来。

      我从地牢里转出来,我又回到了千城,因是平行时空,阿月还蹲在那里,大莽国破,她母亲将她送过来,是为了找到她的父亲。

      她母亲没有做到的事,她做到了。

      幻境破碎,重新拼凑出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妖主百般温柔地教阿月练剑,他寻遍天下百种神兵,才找到这么一柄漂亮而又实用的长剑,剑身通体散发着月白色光泽,他一见到,就觉得同自己的女儿很相配,遂兴致勃勃的将此剑带回,在她的生日宴上当着百妖之面赠与她,此剑轻盈,却又不失锋利,他告诉她:“以后你就拿着它,没人敢欺负你。”

      因为阿月是个凡人,又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要短时间练好剑术很难,可妖主的身体却江河日下,他每每看到阿月,都忧心忡忡。

      阿月很懂礼貌,每日清晨为父亲奉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判断错,妖主似乎很享受这一刻,他看阿月的眼神十分温柔,可是又能感觉到他,似乎透过阿月在看另一个人。

      他与阿月比试剑法,阿月进步很快,却每每到最后一招,剑身脱手,被妖主制住命门

      这乃大忌,妖主打量她半晌,终是没有苛责。

      八月十五,中秋夜。

      万家团圆之时,妖主允了她当日休息,可到城中各处走走,她却难得的撒了娇,要父亲陪同。

      于是千城长街上,一个大大的人拉着一个小女孩,并肩而走,一簇簇烟火绽于头顶,明明灭灭映在过往之人的脸上,她盯着面前坐于父亲肩膀上的小女孩看了许久,习惯性的将眼别过去,却见妖主递给她一串红红的果子,果子沾了糖衣,十分诱人。

      她疑惑地望着妖主,妖主笑道:“给你的。”

      她接过,捏在手里,妖主摸着她的头,宽大的衣袖将她笼在身侧,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母亲有没有说过什么?”

      提到“母亲”二字,方才懵懂的目光霎时冷冽下来,她咬了咬牙,出口声声音仍旧软软的:“没说什么,就是问问父亲右腿的伤好利索了吗,冬日里还疼吗,等公主府的石蒜花开了,母亲的病也就好了。”

      妖主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道:“你母亲太过执拗,才会有这个下场,你是我的女儿,日后不要学她。”

      阿月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起,面上仍是一副乖巧模样:“是。”

      之后的比试阿月也依旧不敌妖主,可是,这一天却不同。

      今天的阿月没有再失手,最后一招过,她手中问月剑冷冷穿透妖主的胸口,当胸一剑,十分干净利落。

      剑身抽出时,银白的剑刃上没有染上一滴血,这样狠戾的出手,不愧为月暂晦。

      她口中冷冷道:“父亲,我这次没有失手,您还满意么?”

      妖主面色苍白,忍了很久才跪倒在地上,口中鲜血喷出,他想站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意识到,他跪的方向,是凡界。

      月暂晦转过眼,朝着那面墙看过去:“若我猜不错,这面上原本有一扇窗?”

      妖主面色更加苍白,道:“是。”

      “窗户面向的,是凡界。”

      妖主道:“是。”

      “你就如此憎恨我母亲吗?”

      妖主道:“月儿……”

      “回答我!”
      妖主垂下眼,道:“是。”

      他一连说了三个是,毫无犹豫,毫无后悔。

      月暂晦手中光华一现,妖王随之惨叫一声,原是她将问月剑掷出,钉在了妖主的腿上:“当年,如果不是我母亲救了你,你怎么还有命回到千城?”

      妖主自嘲道:“她不过只是一个凡人,我于她,是劫难。”
      月暂晦道:“你也开始找起借口来了,你本可以不与我废话的,怎么不用你的妖力杀了我?”

      妖主看了看双手:“我哪里还有什么妖力,我就快死了,什么都带不走了。你烹茶的手艺很好,若是到了地府,还能再饮一杯如此滋味的孟婆汤就好了。”

      月暂晦打量着他:“你知道?”

      妖主笑了笑:“怎么会没有察觉呢?你是我的女儿,你在茶中放了什么我会不知道吗?茶中药物不强,你本心善良,是我错的太过。”

      她等这一天确实很久了。

      每日的早茶不是白奉的,每杯茶中都被仔细地下了毒,是一种涣散妖力的毒,为的就是今日,将妖主身上全部的妖力引渡到自己身上。

      妖主并没有反抗,却在妖力尽失后,张了张口:“你会受不了的,去不周山,那里的灵草可以帮助你。”而后咳出一滩血,她嫌恶地退开,语气仍旧平稳:“知道了。”

      “还有……”他又张口说了什么,但声音微弱,已经听不到了。

      我本以为他就此离世,但妖主竟又回光返照的来了些精神。

      他手指颤动,嘴唇翕动,似是在唱歌,阿月离去的脚步登时滞住。

      窗外桃花纷扬,带着几分冷冽的月色落尽室内,妖主抬手接住一瓣,看着胧在掌心的粉白,终于神色安详地闭上了眼。

      他刚才,终于唱出了这支带了三处错的《桃花散》,只是那个巧笑盼兮的公主再也不会出现了。

      幻境在迅速抽离,尚留给我一点感叹的空隙。

      我想到公主说,以后他再受伤了,伤的面目全非,就弹出这支曲子,她就会认得他,也会再次救下他。

      我想到公主最后凄厉的哭声,和藏在袖中的大牢钥匙,她本来可以离开,但大牢外就是那片桃花林,她一直记得他说——在这等我回来。

      她在等,从始至终都没有食言。

      而他,也终于唱出了那支《桃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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