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疏影虞弦

11、东风夜处花千树六

　　【东风夜处花千树六】

　　我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居然有点心疼星常明。

　　他还在继续笑嘻嘻的阿月推荐各种甜品。阿月却一直沉默。刚开始他口中所言阿月都无动于衷，而真正点到桌面上来的东西，却无不是她心中所喜。

　　我凝眉，他真的很了解她。

　　星常明还在笑嘻嘻地说着讨好她的话，却突然道：“阿月，我虽然是意念化成的妖物，不受千城万妖待见，但我真的很厉害，你相信我。”见她仍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他才小心翼翼地松口气继续道：“阿月，你还记得自己来千城是干什么的吗？”

　　阿月皱起眉，周身杀气暴涨，放在桌上的佩剑也发成嗡鸣之声，我在远处都能感受到她的怨气，是一种很深重的死人才有的怨气。譬如城荒那具凶尸，也是如此深厚的怨气。

　　她一个大活人怎会怨气如此深厚？？？

　　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阿月便是月暂晦，但她似乎和千城阁中那个嗜血无情的明艳少女不同，她似乎……有点痴傻。

　　她张了张口，比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口型——报仇。

　　她在很坚定地告诉星常明，她来此是为了报仇。

　　星常明点了点头：“对，阿月是来报仇的，那阿月的仇人是谁？我可厉害了，我帮阿月报仇，阿月年纪这么小，可不能杀人呀。”

　　阿月茫然地摇摇头。

　　“阿月忘了呀，忘了没关系，那你不喜欢谁呀，我去帮阿月教训那个人。”

　　阿月听到这句，总算来了精神，她从袖口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张纸条，然后重重塞进星常明的手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见他没有反应，她又伸出食指重重点着字条，仿佛很急切的想要告诉他——她很讨厌这个人。

　　星常明展开字条，我赶紧凑过去看，上面两个大字——芷梧。

　　星常明素来不与千城阁为敌，此番却温和道：“他欺负阿月了吗？”

　　阿月却又恢复成那个木头样子不说话了。

　　芷梧这个名字我熟，她是九王正妃，样貌出众，但为妖低调，自打嫁给九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关于她的流言甚少，所以我也不晓得她是如何得罪了月暂晦，不过转念一想，月暂晦是死在九王手中，想必积怨已深，她杀他个王妃应该说的过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赶紧稳住心神，让自己在变换幻境时不至再头昏眼花。果不其然，方才还在酒楼里看星常明追姑娘，这一刻就已然来到九王府邸。

　　面前府邸宽阔，廊檐极高，府中假山池塘错落有致，郎园风向也颇有讲究，踏进来我便觉得十分气派，走路都不经意有些雄赳赳的样子。

　　今日九王入千城阁面见月暂晦，并不在府中，府中把手的妖物都已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沉在湖里，还有的挂在屋顶上。

　　总之，我错了一场大战，正在遗憾，便见星常明立在月色之色，脸上血迹斑斑，手中白刃已然红透，血迹顺着剑刃而下，一颗一颗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血雾，我目光随之看过去，不禁大骇，方才只顾点评府中摆设，竟没有注意……整个府邸地砖都被血色铺就，仿佛下了一场血雨，因在月色之下，才宛若寻常之时。

　　虽是幻境，我仍忍不住作呕，方才一战必定极其凶险，月暂晦失了一臂，左耳也被削去，其他地方因衣着包裹，我尚不清楚是否完整，但可以肯定的是，芷梧必定死了。

　　我心道：怪不得我的胳膊老是乱掉，原来生前就不安分。

　　他漠然扫视一圈，见无漏网之鱼便几下跃起，点着墙壁消失于夜色中。

　　第二日，九王怒不可遏，提剑直入千城阁，月暂晦仿佛早已料到，正襟危坐等他而来，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昨夜夜宴的酒，九王舅舅可还喜欢？”

　　少女似笑非笑，月白色的长裙拖在地上，掩住荡来荡去的双脚，九王怒喝：“妖女！”

　　少女霎时面如冷霜：“妖女？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凡人，怎么，舅舅忘了？”

　　九王话语间，已出剑逼近她的脖颈，却在剑抵住脖子上那片薄肉时停住，之后任是如何反抗，也无法再动分毫。

　　我想起，上次星常明刺杀她，也是败于这一招。

　　我冷哼一声，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凡身，却妖力滔天，这不符三界规矩，迟早作茧自缚。

　　月暂晦淡淡道：“昨夜的酒是舅母血水酿做，以后再也没机会喝到了。舅舅，你如此恨我，就因为我动了千城阁的兵做了私事？可我已经允诺你，事成之后，我就拱手让出这妖王之位与你，你还有什么不满？”

　　九王冷冷道：“千城只是妖界一隅，尚不及妖都分毫，城中兵力有限，凡间离此处又相隔甚远，你若事成，千城必定元气大损，这时候妖都侵袭，我即便为王，又能做多久的王位？”

　　月暂晦道：“那好吧，是我错了，千城美妖这么多，我再给舅舅娶一位夫人赔罪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九王额前青筋已经凸起，九王乃水蛭妖化作人身，以血为媒，功力可成倍扩张，他咬破舌头，饮下一口血，竟隐隐有挣脱束缚的架势，好在星常明赶到。

　　他跌跌撞撞闯进来，在看到月暂晦安然无恙那一刻，双膝发软跪在地上。

　　他道：“我看外面的守卫都死了，以为你也……幸好。”随即膝行至九王面前：“是我伤及九夫人，九王可随意处置我，与妖主无关。”

　　九王早已气急，听到他如此说，挣开束缚就是一剑，一剑猛然砍入星常明的肩膀，殷红色血淅淅沥沥流下来，月暂晦怔住，指尖一点灵光，就将九王震出百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星常明：“你的伤好了么？”

　　她问的是第一次见面，她刺入他胸口的剑伤。

　　阿月与月暂晦同为一人，性格却大相径庭，虽然两个人都不苟言笑，但一个痴傻迷糊，一个明艳残忍。

　　我在不周山的时候，就听长老说过，世间有一种人，他们能同时拥有两种性格，这样的人大抵性格极端，不是极尽柔和就是极尽残暴，因遇之无法承受之变故，才衍生出另一种性格，以达弥补自己，与道家阴阳调和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觉得，月暂晦就是这样一种人。

　　月暂晦与九王方才言语中提到的私事，一定是她变成这样的关键所在，这虽是幻境，也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于是我躲在外面，结出一道咒语，让自己现出真身，然后在千城阁里转了一圈。

　　千城阁的妖物都被九王砍干净了，一个活的都没有，我无奈，只好提起一具尸体，拍拍他的脑袋，看到脑袋还是完整的，我立即掏出老者给我的乌骨镜，按在他的头上，随后又念出一道咒语，让自己与乌骨镜心意相通，这样，我便能与他对话。

　　我问：“妖主调兵是为何事？”

　　尸体答：“报仇。”

　　我道：“详细说说。”

　　于是这具尸体便给我讲了一段故事，听完后我大致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是她在凡间的执念。

　　妖主的私事是关于她在凡间的母亲，而她作为阿月时所说的仇人，则是杀害她母亲的大婉国主。众所周知，妖主是凡人，是因为她母亲是个凡人，她母亲是大莽国郡主，身份尊贵，却在改朝易主时被入侵的大婉国国主下令剁成肉酱。

　　她当时手无缚鸡之力，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辱而死，死后还落得如此境遇，便被吓得有些痴傻，好似忘掉一切。然而对大婉国主的怨气却与日俱增。

　　她父亲千城妖主适逢寂灭天地，临死前吩咐心腹将她接回，并将自己全部妖力强行给了血肉之躯的她。

　　月暂晦哪里承受的了如此滔天的妖力，之后心智慢慢受妖力侵蚀，才变得喜怒无常，嗜血残忍，可她仍是凡间的郡主之后，所以闲暇之时，又会变成那个傻乎乎的阿月。

　　月暂晦在凡间手无缚鸡之力，不代表她在妖界要如此，她沉浮多年，此番终于有了机会，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调动千城兵力，以妖主身份向凡间大婉国屠杀。

　　若真如此，那必定会引起仙界的重视，到时候仙界插手，千城必定会被妖都吞并，所以九王一直反对，她才在清醒的时候写下九王妃的名字，迷糊之时利用星常明达到目的。

　　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