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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难 ...

  •   一片雪花缓缓落下,覆盖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冰冷的触感使他脸上渐渐有了知觉。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世界。
      放眼所及,尽是一片干净的白茫茫大地,两边山谷陡峭,真不知其几千尺也。天空像被洗过一样,一点云的痕迹都没有,又似乎离他很远,在万丈山谷间只露出了小小的一片。偶尔所见一点绿,是顽强立于山间的针叶树。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周围一片死寂。
      在发生雪崩时,他的帽子和外衣都不知道被刮去哪里了,现在身上只余一件单薄的中衣。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下半身开始传来一阵阵透彻骨髓的疼痛。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他只是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他看不到脚上的情形,便想努力坐起身来,没想到如此简单的动作竟完成得异常艰难,肌肉的撕裂痛感让他在冰天雪地间硬生生地疼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到自己的小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在地上,膝盖骨高高凸起。凭借着长年累月对犯人审讯逼供的经验,他只看了一眼就判断出自己双腿皆断,想要立刻起身行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小腿长时间血流不通,已经呈现出乌青色。他用力摆正两条小腿,狠狠按了每一处骨头,腿上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禁不住闷哼一声,但随即又笑了出来。
      两条断腿还有感觉,说明并未伤及经络,而且骨头没断,只是膝盖骨错位。只要好好调养,来日重新行走不成问题。
      正常来说,从这么高的山上掉下来,一般人定是性命难保。幸好他自幼习武,深厚的内力救了他一命,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他撕下一块中衣衣袖塞进嘴里,咬紧后双手用力,把突出的髌骨慢慢推了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歇息,全身的痛楚又提醒着这次他摔得有多伤。他不用脱衣检查,也能感觉到全身上下满是被石头刮过的伤痕。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大腿外侧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刚好贴着动脉而过,虽然因为山里极低的温度暂时冻住了伤口,但是他刚刚起身的动作又撕裂了伤口,血液很快地渗透出来,逐渐染红了中衣。
      他又撕下一块袖子,用双手拇指重叠将股动脉往深处压迫,再把布条在大腿伤口附近绞紧,血液逐渐止住了,但这一系列动作却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他只好再次躺在雪地上休息。
      他想起一年前审讯过的四川巡抚罗复仁贪污案,那人嘴硬得很,很久不肯招供,哪怕杖刑七十仍然坚称自己清白无罪,最后威逼要用刖足之刑才肯松口。宪宗自幼听老祖宗的话,在反腐问题上自然不会手软,罗复仁虽然画押招供,仍是动了刖刑以儆效尤。
      动刑那天,他是监场。那罗复仁受刑后双足已断,污血流了一地,可一旦疼得晕过去,他又命人用水把罗复仁泼醒。生不如死的罗复仁,只能用一双已失去焦距的双眼,如厉鬼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以此泄愤。
      没想到一年过去,今天双腿被废的会是他。在那人迹罕至的长白山深山野岭,别说人了,连动物都不见几只,找谁来救他?难不成要自己双手并用,爬出这个山谷么?还是干脆在这等死?一年,两年,十年,要多长时间人们才会发现他的尸体?是被开春时的野狗野狼咬得残缺不全,还是被无数虫蚁覆盖,最终污泥遍布,不辨面目?想他雨化田,堂堂西厂督主,以往权倾朝野,意气风发,现在竟是如此下场,真是可笑至极。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善恶终有报,天地好轮回”么?
      他用力地闭上双眼又睁开,吐出一口浊气。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宫里如此难熬的多个日日夜夜,他都活下来了,怎么可能会以这种方式草草结束他的生命?坐以待毙于此荒山野岭之地,绝对不会是他的结局!
      他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些,终于积蓄够力量坐起来。他挣扎着翻了一个身,开始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匍匐前进。他不辨东南西北,只凭着一股生存意志胡乱往前爬。
      不知爬了有多远,他的体力渐渐不支,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趴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腿上的伤口似乎也因剧烈摩擦而开裂了,他感到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的意识逐渐麻木。
      好像只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胸口越来越闷,身子也越来越热,他扯开领口,冰凉的空气一下子钻了进来,他打了个激灵,意识稍稍恢复。听人说,冷死的人在临死前会出现幻觉,他们会觉得全身发烫,热得把衣服脱掉,实际上这时已经感觉不到外界的正常温度了。
      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弥留之间,过去的种种如走马灯式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的父亲是广西大藤峡最为尊贵的瑶族土司,自出生起他就衣食无忧,可是父亲的野心远不止满足于称霸一方。成化六年,父亲带领族人起兵反抗当地官员,无奈作战失利,瑶族军队被屠杀殆尽。作为战俘,他以幼童身份被虏入宫,充当为奴。
      因年纪尚幼,又没有背景,他在宫中没少被人欺负。记得刚入宫时,他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激怒了当时侍奉的主子,虽然他立刻跪地磕头求饶,还是被罚了二十大板。按照宫中规矩,受杖刑时即使再疼也不允许出声喊叫,他只能咬紧牙关,忍着五尺长的大棒在屁股上打了二十下,最后咬出了满嘴的鲜血。打完了,他身上血如泉涌,也只能硬撑着被架到主子面前谢恩。之后同房的小太监帮他在屁股上割下一堆腐肉,他才勉强捡回了性命。
      还有一次,他在侍奉主子时闹肚子,实在忍不住了跑去解手,回来却被主子视为大不敬。他尤记得当时的主子阴狠地对他笑着说:“你不是肚子疼么?杂家就赏你一瓶黑玉紫霜露如何?”他心知黑玉紫霜露乃催泻毒药,却只能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道谢接受并当面喝下,之后肠胃翻江倒海,上吐下泻,疼得直到昏迷快死时主子才满意。
      他不会忘记那些令他作呕的丑恶嘴脸。成化十六年,因侍奉万贵妃讨得其欢心,他升任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上任不久他就对当年欺负过他的人逐一十倍奉还,然后不留痕迹地清理干净。
      成化十七年,他为宪宗秘密处理黑眚案,获得宪宗赏识。后来宪宗建立西厂,由他统领,钦定校尉人数多于东厂一倍,负责监视民众,活动范围遍及全国,他逐渐走上权力巅峰。
      成化十八年,宪宗命他监军辽东,他在接下来这几年的时间内,先后统领建州之役、奇袭威宁海、镇守大同,军功显赫,回京后更是总督十二团营,开内臣掌管禁军之先河。
      上个月,建州卫官员上奏女真再次犯边,宪宗派他率兵征讨,他先派鸿胪典礼官诱开了城门,继而伏兵突然杀出夺取城门,女真人不意大军突至,多被杀戮。虽然获胜手段不甚光明,但兵者诡道也,本就该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他也未对此事思量太多。
      为震慑女真,他特意派遣大军押送女真高官郎秀等四十人先班师回朝,他只在当地留了一队人马处理事情。未料在他回京途中,却遭到了女真流寇的埋伏。本来装备简陋的流寇对上作战纪律严明的士兵,完全没有胜算,可是凯旋的军队放松了警惕。
      北方本就入黑早。昨天下午行军至陡峭入云的黑雪岭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一群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狰狞青铜面具的人,踏雪而来,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军队面前,他们挥着大刀,出手毫不留情,专取项上人头。
      他亲眼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还未来得及把佩剑抽出来,脑袋就被策马而来的女真流寇一挥长刀砍下了。一时间,黑雪岭上血肉横飞,不知多少断手断足,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回荡在山谷中,如鬼魅般挥之不去。
      他武功极高,内力深厚,单打独斗不在话下,但此时士兵们心神大乱,不辨情形又忙着四处逃命,女真流寇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激烈的战事又引发了雪崩。黑雪岭仿佛不堪忍受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重负,在人们恐惧和痛苦的惨叫声中抖动着身躯,一波一波的雪浪排山倒海而来,一片片一块块冰雪激起铺天盖地的雪尘,一眨眼工夫,山道里的厮杀通通被雪卷走得无影无踪了。
      当他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山谷了。纵然他侥幸在这场浩劫中活了过来,但双腿尽断、血流如注的破败身体,也注定了他无法支撑太久。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嘴角裂开一个讽刺的冷笑,他一辈子都生活在算计别人和防别人算计中,他步步惊心,步步为营,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却获得了如此惨淡的收场。权势、名利、身份、地位、财富、武功……这一切一切在生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在最后的时刻,他更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火堆、一份填饱肚子的食物、还有及时的医疗……但是,不可能了……他感到很累,眼皮很重,他想睁大双眼却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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