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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媳妇儿 ...

  •   丫鬟面庞黑胖,此刻一张脸挂的跟面条一样长。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心里头对小叫花满满的嫌恶与轻蔑。屈尊纡贵地端了水泡饭进屋,青花碗跺在塌边的柜子上时,她差点儿没把碗底给掼碎了。

      “咚”一声响里头,丫鬟不阴不阳地朝福生努了下嘴巴:“呶。”

      多一个字都怕这小叫花身上的脏污沾到了她一样。

      福生自知身份卑贱,哪里敢跟主人家的丫鬟置气,连忙挤出讨好的笑来:“有劳姐姐了,多谢姐姐,叫姐姐受累了。”

      外头响起了老秀才拉着破风箱一般的吩咐声:“小菊,你去烧两锅水,让福生好好洗干净。”

      被唤为小菊的丫鬟勃然色变,黑胖的脸皮登时红涨,眼睛瞪得老大,里头像是喷着火又像是挥舞着刀,也不知是想烧死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臭叫花子,还是恨不得能从他瘦骨嶙峋身上刮下二两骨油一样。

      福生心中暗自叫苦,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让这位派头比小姐还大的丫鬟伺候啊。他连忙拱手作揖,陪着笑说好话:“小的岂敢劳烦姐姐辛苦,还烦请姐姐指一下灶间,小的自己来就好。”

      粗使丫鬟这才面皮稍缓,连着脖子的下巴抬得老高,鼻孔里出气:“算你小子识相。”

      福生自去抱了柴火进灶间,烧了两大锅水。他个子小,踩着坐的小板凳从锅里头往外舀水时,差点儿没一头栽进去,直接将自己煮成一锅臭肉。

      饶是惊心动魄,小叫花最终也安安生生地在灶间就着灶火的余温,痛痛快快从头洗到脚。直把缸里头的水都用的差不多时,他才清洗出了个勉强能够见人的模样。往常只见过没碰过的澡豆也被他搓在身上用的一干二净。清水冲洗了好几道,身上还带着澡豆的香。

      福生稀奇地闻了闻那味儿,暗自叹息老黄没能赶上这样的好时候。要是天天拿梅花香的澡豆洗澡,老黄心里头肯定得美死了。

      秀才老爷考虑问题仔细的很,让他带他去洗澡,除了各色洗澡的东西备下外,干净的衣服鞋袜也没有落下。

      可惜福生身量小,个子跟不上年龄的趟,秀才老爷的旧衣裳穿在他身上十成十的跟唱大戏一般。

      他将裤脚卷了好几卷,又掖好了袖子,这才将自个儿从衣服堆里头露出身子来。自觉收拾出个人样子的小叫花兴头头地摸出了铜钱,就着一豆油灯跳动的光,细细瞧上一回又摩挲了好几遍,身心畅快地自言自语道:“行啦,老黄,我会勤快点儿,央求这家老爷留我住下当个长工的。”

      小叫花存了自己的想头,叫花子虽然被人看不起,但到底是自由身。他要是自卖自身当了小厮,身家性命可就全都落在主家手里头了。仗着主人势,风光的时候是风光,被乱棒打死他也不是没见过。

      要真这样,还不如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呢。

      小叫花很有骨气地想。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信心。

      按常理来说,长工干的是体力活,主要在地里头使劲,要一把好力气。他脑袋大,身子细,长得活像颗豆芽菜,拎出去比灶台高不了多少。这样的年纪身量,一般的主家勉强收下他当个小厮已经是格外心善当是施舍了。

      只是福生看着秀才老爷就想到老叫花师父,忍不住心里头暖融融;模模糊糊的,总觉得求一求对方,对方自然就会肯的。

      他将铜钱还贴身放好。

      再不是宝钱,却也是老黄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

      刚洗出个人样儿的小叫花吸溜了一下鼻子,压下了心里头那股子酸涩劲。他身上衣服大,脚上的鞋子也大,拖拖拉拉地走到了正房里头时,怀里跟踹了只大兔子一样,惴惴不安,只怕秀才老爷看了嫌弃他模样儿不爽利。

      然而老秀才虽然病恹恹地靠着床背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对着洗干净的小叫花却是面色温和。见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自己磕头致谢,秀才老爷还露出了点儿笑意,微微颔首,夸了句:“好孩子。”

      秀才老爷唤福生坐在凳子上,仔仔细细看了回他的脸,才点点头问:“先前你说你无父无母,祖宗家族也一概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贯不把出身当回事儿的小叫花,难得生出了点羞耻心。他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讷讷作答:“师父从河边捡到我的时候,不知道我的身世来历。”

      他心里头虚的慌。正常情况下,主家都不会收个来历不明的下人,帮佣也不行。谁家招进来个生人都得犯怵,谁晓得对方是不是安了坏心思。他暗暗叫苦,想当长工也不容易,眼下没人能给他作保。

      小叫花朝秀才老爷露出个可怜巴巴的模样,努力想证明他能给自己当保人。

      吕秀才一语不发,又上上下下地看这小乞丐。样子小,说是十岁了,看着也就是八九岁的模样。脸上五官还没长开,就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的很。眼睛看人时,目光不躲不闪,不是鬼鬼祟祟的歪心思样子。秀才老爷的手往后摸了摸相书,只呼噜噜喘着气,半晌不吭声。

      福生被自己认定了的主家老爷看得浑身不自在,疑心是自己身上陈年老垢太多,一缸水都没洗干净。他惦记着后面的安生饭,只能硬着头皮毛遂自荐:“老爷,小的见您家中还缺个帮忙跑腿的长工。小的人小不要工钱,且吃的少,您老就行行好留下小的吧。”

      大话刚说出口,他的肚子就咕噜噜响了。半大的小子吃穷了老子,大半碗水泡饭哪里能够填饱小叫花的肚子。

      老秀才像是被他的窘相都乐了,真正露出个笑模样,开了口指点小叫花:“你先头饿狠了,一下子不能吃太多。”

      福生羞臊不已,一张刚洗出个干净模样的脸立刻跟蒸熟了一样,只嘴上讷讷称是。

      临到出了秀才老爷的房门,福生都没听到句准话。

      他估摸着主家是要考验他呢,谁家也不要招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进门。

      想到此处,小叫花立刻有了主意。他伺候病歪歪的老黄惯了,眼里有活,趁着月光亮堂,又央求了一回坐在灶下嗑瓜子的小菊,总算摸到了担水的井边。他要担满缸里的水。

      福生年小力单,一次只能拎上半桶水,来回还得小心别弄湿了衣服鞋子。

      待到水缸装到三分之一时,原本磕着瓜子儿的小菊沉着脸从堂屋里头出来,恶狠狠地瞪了这爱显摆的小叫花一眼:“老爷叫你过去。”

      福生连忙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朝正房去。他低头进了门,给秀才老爷磕头行礼的时候,才猛然见到立在床边的绣花襦裙。

      小叫花吓得连忙要往外头去。

      老黄说了,大户人家讲究的很。别说是外男,有的人家规矩严的,连父亲兄弟都不得见。秀才老爷肯定是趁机考验他懂不懂规矩。

      老秀才连着一串咳嗽,面皮紫涨。

      福生伺候痨病鬼师父日子久了,已经习惯成自然,连忙上前帮着拍背顺气。小姐也着急爹爹的身子骨,赶紧端了小炉子上的药茶来,让老秀才慢慢饮下。

      此时福生才看到小姐的脸比白天隔着门缝见到时憔悴了不少,一双清亮的眼睛现在也是眼泡发肿,显是哭狠了。

      小叫花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同情。他没见过宫女子,也不知道她们究竟过的什么日子。可连老黄这样的老叫花都能被拉郎配,想必那皇宫里头是吃人不吐骨头渣的。

      他胡乱寻思着,不敢多看小姐,只将自己的这点儿同情小心藏下。

      人家是个呼奴唤婢的小姐呢,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小叫花可怜。半点儿也搭不上关系的人,要叫小姐知道了自己同情她,保不齐小姐先气得将他赶出门去。

      自个儿先看清楚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吧。

      小叫花暗地里掐了下自己,自我警醒,别忘了身份。秀才老爷看着再和气,也不是真的老黄。

      秀才老爷总算顺过了气儿,还是呼啦啦的跟拉着破风箱一样。

      福生被这破风箱声音吩咐着,悬着一颗心在床前柜子旁的凳子上坐下了。他心里头苦哈哈,完了,完了,刚才自己没避出去,肯定通过不了秀才老爷的考验了。

      哪知道秀才老爷手一推,小叫花眼底下就多了个蜜饯罐儿。罐子盖打开了,里头散发出丝丝甜味儿。

      福生几乎要忍不住口水了,下意识就抬起眼看主家老爷。

      面色蜡黄的老秀才此刻面上是笑着他,看他的目光一时间又叫福生想起了老黄。老黄能动的时候,逢年过节总要想办法去弄点儿麦芽糖什么的,说是小孩子得甜甜嘴儿。

      神似叫花师父的秀才老爷朝这鼻头发酸的小叫花点点头,指了指蜜饯罐子:“萝卜糖,你吃。”

      萝卜糖莹白如玉,切成小指头粗细的长方形小块,码放得整整齐齐。每一块散发着丝丝缕缕甜蜜的气息,钻进人鼻子里,跟黑白无常一般,能勾走人的魂儿。

      福生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他还想留下来当个长工呢,哪儿能在老爷面前露出贪吃的馋相。然而肚子不争气,一个劲儿咕咕叫,口水也不听召唤,拼了命地汹涌而出。小叫花一咽再咽,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活活噎死。

      秀才老爷了然于心,笑容更深了点儿,再一次招呼他:“你吃,甜的,很好吃。”

      福生开口欲说不要,可嘴巴一张,涎水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跟泉眼儿似的。于是他连谎话都说不出了,只能讪讪地拿起萝卜糖放进嘴里。那小块儿沾到了舌头,一股甜味儿从舌尖弥散开来,他几乎要将自己的舌头给吞下去。

      老黄病了小一年了,这一年里头福生连肚子都顾不上,哪里还有精力自己去找糖哄舌头。况且他一早就当自己是个小爷儿们,怎么能真跟孩子一样馋糖呢。

      吃糖的欲望开了头,后面更是堤坝破了口,潮水汹涌。小爷们福生一连吃了小半罐子萝卜糖,喉咙齁得吃不消了,才有心思一边等着唾液分泌,一边考虑自己的前程。

      也不晓得秀才老爷能不能开恩收下自己这个跑腿的长工。他真不是有心要冒犯主家小姐,实在是老爷咳得太厉害了。

      倘若那泼皮堂侄真承了嗣的话,也不知道老爷说话还管不管用。

      小叫花不能想心事,一想心事就犯愁。这愁思一起,就连屁股上的凳子都跟长了牙齿一样,咬得他坐不安生。

      为了压下心里头的这份苦,他又往嘴里塞了块萝卜糖。

      秀才老爷眼睛不错地盯着福生,跟看着点心配茶一样,慢慢喝完了一碗药茶。正房里头弥散着药茶的苦涩味儿,老爷就在药香里开了腔:“福生,萝卜糖好吃吗?”

      那呼啦啦的喘气声听在小叫花耳朵里头亲切的很,他老老实实地点头:“好吃。”

      “你睡得榻上被褥可暖和?”

      小叫花乖乖点头:“暖和。”

      老秀才放下了药茶碗,眼皮子极快地闭了一下,表情严肃的很,他说话愈发艰难起来:“你看我家秀姐儿可好?”

      小叫花心里头正跟十五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闻声头点得差点儿崴了脖子:“好。”

      哪有他一个想帮佣的,说主家小姐不好的理儿。

      老秀才像是有点儿欢喜气了,脸上微微露出个笑容来:“既然你觉得好,老夫就招你当女婿吧。”

      福生先是含混“嗯”了一声,然后眼睛越瞪越大。他猛的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把个实木的凳子都给带倒了,差点儿砸伤他自个儿的脚。手里的蜜饯罐子也险些砸在了地上。

      他一口接着一口干咽唾沫,脖子伸的老长,活像只妇人养着的鸡被捏住了喉咙,发不出声。

      秀才老爷微微朝他点头笑:“既然你无父无母无祖宗家族,那就入了我吕家的族谱可好?”

      福生自个儿劝老黄投个好胎,下辈子大米饭白馒头暖被窝巧媳妇才不枉活了一遭。

      现在他自己吃饱了一肚子的上好萝卜糖,睡了暖暖一个安生觉,身上穿着上好棉布料子的衣裳;眼前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姐要送给自己当媳妇。

      他贫乏的人生经历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活就这么轻而易举,白白地送到了他面前。

      轰隆隆似有响雷在头顶炸开,小叫花心里头暴风骤雨一般。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才张着手结结巴巴道:“招……招赘?”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看完早点儿睡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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