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传》阿宁宁

54、第五十三章

　　送走嵇绍后，转日，潘岳从洛阳城回来。我知这事，却并非从石崇口中，而是因一日清晨，金谷园外面的骚动。从金谷园的金墙外传到金谷园的金墙内，姑娘们口耳相传，说是寅时天色未明，潘岳一身褴褛，手中牵着条大黄狗，胸前挂着两条臭咸鱼，从渡船上走下来。

　　我自清楚，这些爱慕潘岳的姑娘们，总喜欢给潘岳编排些离奇玄幻的故事，但按照这些女子对潘岳的盲目崇拜，也该是给潘岳编排些美化他的话，可怎么这一次，却是将潘岳编排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是确有其事？

　　我一时好奇，更早忘了当初与潘岳的争吵，待潘岳翌日来到金谷园，我便兴冲冲跟着石崇去与潘岳会面。

　　彼一时，潘岳仍是那风度翩翩的俊俏美男子，恐是公务繁忙再加上心系亡妻，鬓间的白发已然与石崇不相上下，倒是那张脸，如往昔般珠圆玉润如白脂皓玉，也难怪那些正值芳龄的俏姑娘们，仍旧挤破了脑袋想嫁给他。

　　石崇昨日自听到了关于潘岳的传言，因此一见面，开口便道：“听说你昨日牵着一条大黄狗，还挂着两条咸鱼便回来了？可真有其事？”

　　潘岳红着脸，矢口否认道：“当然没有了！我好歹是一名士，怎么会那般模样？”

　　石崇身子一收，方与一旁家丁道：“既然如此，那么一定是我的家丁胡说，你一会儿下去，自己领死吧！”

　　家丁脸色一白，登时跪在地上，揪着石崇裙摆道：“不要啊！老爷，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老爷留小的一条命吧！老爷……”

　　潘岳见石崇如此，急忙与其摆手道：“你做什么？非要让我承认这种事吗？”

　　石崇乐哉一笑，一抬脚将家丁踢到一旁：“我自然不在乎檀奴撒谎，在乎的是，檀奴现在连我都要隐瞒了？”

　　潘岳低头，不好意思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我回来时，遇到了山贼，将我身上的衣物马车全部抢了去，还有我身边的家丁随从，也都被那山贼杀了，好歹我逃了出来，拼死拼活，才抄近路赶回了河阳。”

　　石崇听潘岳如此说，眉头一皱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可清楚是哪个山头的？让我派人去，端了他的窝！”

　　潘岳摇摇手，与石崇道：“不必了，总归我的命还在。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

　　石崇本要开口，未及出声，却一顿，眉眼婉转间，与潘岳问道：“不过檀奴，你的家丁随从都被杀了，他们为何留下了你？还有你是如何从那山贼窝中逃了出来？难道你…还深藏绝世武功不成？”

　　我下意识望向潘岳那双纤纤玉手，真是好看到了极点，且任是谁看见这样一双手，都不会相信，那是一双能举得起剑的手。这方意识到，石崇不过在试探潘岳罢了。潘岳亦看出自己瞒不过石崇，照实道来：“当时他们中有一位姑娘，是那位山贼头的女儿，为我留下一条命。后来也是有了这姑娘的帮助，送我一条会寻路的黄狗，几条咸鱼做干粮，我才得以逃脱。”

　　石崇不禁笑道：“果然檀奴你这人天生命好，凭借着这张脸，处处都能逢见桃花。”

　　潘岳故作淡然地端起酒樽，搁在嘴边复放下，看来烦乱：“季伦快别如此说，这等事情我也只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再告诉别人了。”

　　石崇却道：“不过如若我是那山贼头头的女儿，便所幸令你与自己成婚好了，不是比救下你来的更好？”

　　潘岳道：“一开始被抓回去时，那位姑娘便与山贼头头说了你这主意，可那山贼头头却嫌弃我比他还老，死活不肯同意。”

　　石崇脸色忽沉，转即与潘岳笑道：“老又如何？檀奴你还是迷倒了万千少女，且我若是那姑娘，便跟你一起离开。不过…檀奴若是真被那姑娘缠上，不知会不会答应对方呢？”

　　潘岳毫不犹豫，仍固守着两年前的态度：“自然不会，季伦该清楚，我心中只有一个人的。”话及此，潘岳用指间沾了几滴酒，于檀木桌上开始无趣地画着圈。石崇寞然，回身与一旁小草道：“去拿盘枇杷来。”

　　小草应声，佝偻着身子往前走去。我敛住目光，待了片刻，都不见二人再开口。

　　窗格处凉风划过，吹进一抹清香，是前几日听石崇说从西域进贡来的灵株仙草，四季不败，传说常年闻之，还可返老还童。一听便知是骗人的，可石崇却因着对自己年老的恐慌，生生信了。

　　待不多时，潘岳起身告辞。石崇与他道：“明日我在金谷园开设宴席，将金谷二十二友一同唤来，我们兄弟这些人，好久没聚一聚了。”

　　潘岳点头，随即与我拱手作揖，回身离去。

　　我想他也早就忘了，当初我与他在湖上吵的那一个小架，心中放松了些许。转即听石崇与我问道：“明日我开宴会，你可来陪我？”

　　我摇摇头：“我从来不喜欢这些宴会，你若非一定要我去，我是不想去的。”

　　石崇温然一笑，上前捉住我的手，搁在心口暖了暖：“那么你便不要来了，在崇绮楼中等着我，我只要得了空子，便来看你？”

　　他如今对我真是越来越好，且之前潘岳不在，他几乎与我日日腻在崇绮楼，如今他想要去玩，我自大方：“你们好不容易才聚齐一次，还是好好去玩吧，不用管我，只消入夜时，滚到我的床上便好。”

　　石崇哈哈一笑，拇指一抹下唇，与我故作诱惑：“到时喝了多少酒，珠儿若是觉得，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可不要见怪哦？”

　　我明知他故意如此，可每次见他这般，却又不免心惊恐慌，几分羞赧着推搡他，与他不再理会。

　　翌日，他早早便离开了崇绮楼。我窝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断续做了个梦。醒来时，却只觉得，自己梦见了一只蝴蝶。一直扑闪着粉色羽翼的蝴蝶。

　　吃过午饭后，我不自觉走到窗格前，希冀能再次看到那日那只蝴蝶，甚至有些希望，能再次看见嵇绍。

　　可便算是再次见到他，我想我的决定还是和当初一般。我不想与他相认，可却真真想要再次与他相见。只要看着他，像一个与我无关的人，活跃在我的视线中便好了。而至于为何会这样希望，我自懒得去想。

　　果然石崇这家伙与金谷二十三友这一番玩的开心，一整天都没来崇绮楼看我。随便吃了几口晚饭，我复倚在窗格处，无趣抽出腰间木笛，搁在嘴边吹起来。

　　这一番，我脑中不禁显出嵇绍面容，他一张清风送爽的脸，还有他的那些话。昔年，在我还未出生的那些时日。雪莲池旁的山洞，一切的过往，全数萦绕于眼前。那些回忆，与我和石崇的当初紧紧交扣在一处，雨点打湿黑石的质感……

　　一曲罢，我才猛地反应过来，刚我在吹曲时，竟是想了别的事，我没去在意曲调的正确与否，只不禁回忆起过往。可刚那段乐曲中，似是没差错的，如今细细想来，比之之前，甚至要动听许多。

　　这便是随心而来的乐曲吗？真没想到，我如今竟真的吹了出来。看来嵇绍这一遭，或多或少，还是改变了我。虽然我不能清楚，自己心中究竟哪里变了，但总归，我是变了，而这变化的原因，如今也随着我的寞然拒绝，而远离了我。

　　因为有了嵇绍，我清楚自己并非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我亦清楚，只要我想要拥有，嵇绍便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他会对我好，比之石崇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不要，因为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便像是这《无忧曲》，从今以后，再不会是《无忧曲》了，它已然掺上了我的浓浓情愫，终归成了我自己的曲子，而与嵇绍，或是当初那个失忆的姑娘，再没有干系了。

　　我能感觉到，心中那沉淀了多年的结被彻底解开。如今，我能安稳地回顾过往，从我出生在绿罗村，被村中人排挤，对我好的舅爷姥姥还有明月，从我自认为一个仙女，到终究成为石崇的宠妾，如此种种，细细想来，我的这前半生，到真是蛮精彩的。

　　思及此，我兀自一笑。复吹了好久的曲子，待将自己的情绪吹光后，才上床歇下。

　　可因心中记挂着石崇，我待了好久都睡不下。直到困得不行，眼皮正打架时，一个怀抱将我拢入怀中。

　　我翻了个身缩进对方怀抱，幽幽檀香滚入鼻息，无力保持口齿清晰，支吾道：“石郎，我日后能吹出好听的曲子了，我全部想通了。”

　　石崇亦是迷糊，却疼惜着与我拍了拍后背：“真好，可…你想通什么了？”

　　我扬起嘴角，本想回应对方，却突兀一瞬，阖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