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的庙》荷尖角（焱蕖）

1、【一】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然而庙里并没有老和尚，只有一位老爷爷。
　　老爷爷很老，老得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腿脚不太利索，却总爱拄着一根桃木拐杖慢悠悠地在青石板砌的山阶上散步，身上那件老旧的灰色长褂仿佛一辈子都没换过，却一直收拾得很整洁。
　　老爷爷住在庙里，吃在庙里，庙后面的园圃里种满蔬菜瓜果，而庙周围林木遮天，山泉环绕，汇聚成池，水气氤氲，一个人自给自足地养老也完全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老爷爷的庙——
　　庙建在山上，镇建在山下，可镇上没有人知道这座庙具体是什么时候建的，有人说是民国，有人说是清朝，也有人说是更早以前，唯一达成共识的一点就是这座庙又小又破又旧，屋顶上的碧瓦都已经在风风雨雨中褪成了灰白，石墙上爬满了绿茸茸的青苔，蔓藤丛生，也不见有人来修葺，连门牌牌匾上的字迹完全辨认不出来了，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仙。
　　如今山还在，庙还在，老爷爷也还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守着这座冷冷清清的小庙，独自一人扫去庙门口的落叶，隐居于世俗之外。

　　不过世俗是一个会自己找上门的家伙。
　　当山底下的镇子越变越大，楼房越盖越密，马路越修越远，一条黑漆漆的柏油路也修到了山脚，镇上的公车规划出一条进山专线，时不时会有一两批上山游玩的人，也就渐渐开始有人打起这座庙的主意。
　　几年前新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派了一队人上山去跟老爷爷谈征用周围土地改建休闲度假村的事，声称老爷爷的庙一直都没有向镇政府申请正式的宗教用地使用权，也拿不出土地证，要强制拆迁。
　　几个牛高马大的公务员团团围住老爷爷，居高临下，眼睛瞪得铜铃大，而老爷爷驼着背，仰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后对他们摆了摆手。
　　“老爷爷耳背，听不见。”负责带路的一位乡亲连忙凑上前解释。
　　负责谈判的人脸色铁青，可又不能对一个年迈体弱的老爷爷动粗，干脆直接把拆迁通知书往老爷爷面前一摊，叫他自己看。
　　老爷爷看也不看，仍只是摆摆手，摇摇头，转过身继续用扫帚扫门前落叶。
　　“老爷爷是文盲，不识字。”乡亲继续解释。
　　镇政府的人拿老爷爷没办法，只好按计划强制拆迁，没想到拆迁队的人下车后风风火火地抄起家伙便直奔山头，却一直在山腰上鬼打墙，一条条泥路九曲十八弯，愣是怎么转也转不出个头绪，别说庙了，连通往这座庙的石阶都找不到，偏偏手机在山里还没信号，一群汉子鬼哭狼嚎地往山下跑，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跑回到大马路上。
　　“一定是神仙显灵。”
　　这件事渐渐传开后，镇上的人如是说，自此多了几分敬畏。
　　新镇长半信半疑，却再也请不到一支愿意动手拆庙的拆迁队，只好把征用那块土地的想法暂时搁置一边。

　　镇上的人对此十分欣慰，因为这座庙……据说在某些事情上很灵。
　　上个月张婆婆家闹鼠患，老俩口年纪大了，没办法陪着鼠崽子们折腾一夜，之前买过灭鼠药、捕鼠夹，统统不起作用，想不到张婆婆一时起意到庙里上一炷香，没过几天鼠患便自己退了。
　　上上个月钱主任家的千金糊里糊涂地弄丢了自己当作心肝宝贝一样供养的宠物，事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不肯买新的，非要原来的不可，钱主任只好打电话叫来一堆手下满大街团团转地找了三天三夜，无意中去庙里吐了一回苦水，不料隔天就在自家门口见到了那小东西。
　　上上上个月……
　　其实说白了，“某些事情”就只包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但小事儿也是事儿，反正一间破庙也实现不了什么大富大贵之类的愿望，能解决日常生活中的烦恼就已经不错了。

　　镇上的敬老组织偶尔也会在例会上提起这位老爷爷。由于一来没听说他办过退休金，二来也没听说他办过养老保险，大伙儿都认为——像他这种无亲无故、耳朵又聋腿脚又不好的老人不应该继续住庙里，还是送到相关的养老机构比较妥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及时处理。
　　“可老爷爷似乎有个孙子。”
　　有人提出了异议。
　　这句话令会议室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争得不可开交。
　　“老爷爷是孤寡老人，没有儿孙。”
　　“有的有的，还不止一个孙子，有好几个！我曾经见过他们进出那座庙呢！”
　　“那么说起来，我也曾经见过。”
　　“胡说，我从来只见到老爷爷一个人在庙门口扫地……”
　　“也许只是去庙里上香的年轻人，被你们误以为是他的孙子了吧？”

　　去庙里上香的年轻人确实有，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地的学生，所求的无非是学业、恋爱、或者家庭相关的东西，当然也有什么都不求、单纯想去见识见识这座只有一个老爷爷守着的破庙的人。
　　但是这个年轻人不一样——刚刚从庙里出来的两位敬老组织探访员不约而同地这么想。
　　她们所指年轻人，是在下山的山阶上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看上去不像学生，也说不出来像做什么工作的，大约二十五六岁，身形颀长，五官清秀，就是那种算命先生一看就会喋喋不休夸此人桃花运旺的长相。一对细眉细眼盼顾有神，即使目光撞上了也只是弯起眼角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间一派从容，就连被两个陌生人仔仔细细由头看到脚也毫不在意。
　　“这个人该不会就是老爷爷的孙子？”一人悄悄问。
　　“老爷爷怎么会有如此时髦的孙子？”另一人回想起庙里破破烂烂的居住环境，一口否定了同事的假设。
　　瞧瞧，白衬衫、长夹克、九分工装裤。
　　瞧瞧，黑框镜、帆布包、小挂饰。
　　多么时髦——
　　她敢断言：这个男人不是镇上的人；如果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婶们估计早就兴冲冲地涌过来把他的背景彻底调查一遍，再把他介绍给身边的单身小姑娘了。

　　“老爷爷无子无孙的话，也就没有继承这座庙的人了吧？”
　　“咱们劝他搬去养老院劝了好几次，他都不肯，那就没办法了。”
　　“咱们镇长是不是就等着老爷爷去养老院或者过世，无人继承，到时候好借机征收这块地啊？”
　　“嘘……”
　　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把声音压得很低，不靠近是绝对听不见的。
　　离她们还有十几级台阶的年轻人也应该听不见。
　　可他却在这时候轻轻把眼一抬，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嘴角，一言不发，双手很随意地插着裤兜继续朝上走。与她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忽然抽出左手，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匆匆挥开的动作，接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放回了裤兜。
　　“咦？”
　　其中一个人纳闷地回头看了看。她怎么觉得刚刚自己肩头有东西飞过去，却又什么也没瞧见？
　　再看那位年轻人，已经走远了。
　　“怎么了？”她的同伴问。
　　“奇怪，我明明感觉到肩膀上有风呀……”她百般不解地喃喃道，不自觉扭动了一下肩膀，“不过我这阵子一直觉得这边肩膀酸。咦，奇怪，现在怎么不酸了……”

　　待两人渐渐消失在山阶尽头，年轻人停住脚步，轻轻取出之前一直放在裤兜里的左手，张开手掌。
　　手掌心有一团粉末徐徐飘散开，像是什么东西被捏碎后的残留物，不一会儿便在风中化作乌有，无踪无迹。
　　“才出去一趟，就有人带着这种东西上门找爷爷，真是麻烦。”
　　他自顾自说着，把手拍拍干净，大步朝庙门口走。

　　山间阴晴说变就变，一片积雨云比晚霞更早出现，暗沉沉地遮住了庙后面的主峰，风倒灌进来，四角屋檐下挂着的一串铃铛开始叮铃叮铃地不住摇晃。也许是感觉到周围湿气一阵阵浓了起来，围墙上的一只蜗牛从蜗壳里探出头，左顾右盼，耐心地静静等候第一滴雨的到来。
　　年轻人赶在第一滴雨轻轻打上瓦片之前穿过前院，钻到屋檐底下，在背后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时推开木门。
　　正殿里一片黑。
　　正殿里本来就只有灰蒙蒙的四面墙，没有上漆的四根大柱，以及一座用夯土而成的方形供台。供台后面没有供奉任何一尊神像，只有墙上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年代刻制的壁雕，脏兮兮的像是几百年没擦拭过，雕刻的内容当然也无法识别。
　　年轻人迈进门，与此同时眉头微微一皱，只听他“唔”的一声，双手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工装裤上的金属扣。
　　正要拉下拉链，墙角的阴影里忽然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能不能不要一进门就脱裤子？文明一点行吗？”
　　“哎呀。”
　　他轻轻啧了一下，不得不暂且停下自己的“不文明行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一记无辜到反而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
　　“可是只要一走进这里，尾巴就会跑出来，刚刚好夹在两条裤管中间，疼死我了——”
　　说罢，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意见，麻利地将裤腰往下一拉。
　　一条毛质细绒绒、毛尖上微微泛着光泽的尾巴顺着他的动作一下子滑出来，把他的衬衫衣摆都撩起了一角。
　　“现在的服装样式对我们来说实在不方便，还是以前人人都穿长袍的时候好，尾巴只要塞到袍子里面就行了。”

　　然而对方并没有接受这套说辞，不屑地轻轻用鼻音哼出一声。
　　“你大可以用原形出去。”
　　“不是我不想，”他任由裤子松垮垮地塌在腰间，顺手将肩头的帆布包往地上一扔，帆布包在撞到地面的瞬间“嘭”地一下变回了一根细细的绒毛，“只是我的原形没有你的原形容易在镇上走动。”
　　——至少老爷爷是这么告诫他们的。

　　“对了，”他忽然想起另一件在镇上发生的事，“小猫咪，你前些日子抓回来的那只老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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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绒毛控对毛茸茸的大尾巴毫无抵抗力……（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