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国》埃熵

13、第013章 异骨

　　星光疏散，月色皎皎。

　　宫墙内的殿阁依旧安静，只是攒点梆鼓响时，李夜阑也没等到那个感染风寒的老嬷嬷。

　　前来回话的人面色惨白，仿佛见鬼一般，颤颤巍巍地说道：

　　“张、张嬷嬷一听今夜之事，就、就犯了心悸，太医还没到，人、人就没了。”

　　其他慈宁宫的宫人一听，各个脸上都露出了哀戚的神情，李夜阑也默了许久，才挥手让回话的人下去。

　　在等张氏的这段时间里，李夜阑已带人进慈宁宫正殿查探了一番。殿内主梁虽已坍塌，但废墟中却依稀可以找出不少东西：

　　紫铜香炉、黄铜灯柱，还有几个烧了一半的黄梨木矮几。

　　甚至是太后所说的佛经，李夜阑也细细查了一遍。

　　虽然没有找到那卷《无量寿经》，但却也翻出了不少释教典籍和太后自己手抄的经文。

　　诚如皇帝所言，若是大火能够将人烧成焦炭，那这些东西必定无一幸免。但偏偏，不仅抄经的宣纸留了下来，还有这些家具，都留了下来。

　　同样一场火，又怎能将一个大活人，烧成这幅面目全非、一点儿认不出五官的模样？

　　李夜阑皱眉，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疼痛从额角蔓延到整个右脑，好像有人用铁凿子在脑子里敲。

　　见他面色青白，身体摇摇欲坠，跟在他身边的几个皇城司士兵纷纷担心地上前：

　　“大人？”

　　“您是不是头疾又犯了？”

　　摇了摇头，李夜阑勉强扶住殿内的红柱，站直道：

　　“你们几个，去查一查这个叫翠娥的宫女，她从先在浣衣局当差时有没有同什么人交好。最近又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士兵们点头：“属下们省得。”

　　“至于这具尸首，先运往刑部宁房，待仵作验完后，再来寻我。”

　　“您这是要上哪儿——？”

　　抖了抖黑色的披风，看着外头乍然升起的一轮红日，李夜阑耐着性子解释道：

　　“自然是去看看那位心悸而死的张嬷嬷。”

　　过御道往东华门走，沿着内衙宫墙有一顺的低矮平房，这是早年南渡留下的旧习：当年行在仓促搬到临安府，整个杭城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棚子。

　　适时朝局不稳，宫禁中常常出现叛军，皇帝唯一的儿子明受太子，便是在那些变乱中惨遭杀害。

　　后来，为方便宫人们出入禁中当差，也为了防止叛军再次利用宫人生事，内廷就在此处改建了一溜儿供各宫掌事、殿监暂住的房子。

　　又经临安这数十年，杭城日渐繁盛，不少家中还有亲眷的宫人们，便逐渐搬离此地。

　　因出了人命官司的缘故，小院里如今站满了黑日戎服的皇城司亲卫。士兵们远远看见李夜阑，纷纷肃穆行了军礼。候在一旁的，还有与张嬷嬷同住的嘉明殿、殿司。

　　“见过李大人。”

　　殿司五十岁上下，较张嬷嬷年纪稍小，却是个多话的，没几句就将张嬷嬷的家底给李夜阑倒了个干净——

　　张嬷嬷，原是汴京人，家人逃难时死了大半。等到杭州，身边就剩下一个妹妹。

　　为了妹妹将来可以有个好人家，张嬷嬷才入宫当差，性子沉稳地做了几年事，正赶上太后“归宁”才被调到了太后身边服侍。

　　后来借着太后的名义，将妹妹安排嫁到了剡溪一个小官家里，可惜没几年，妹妹便难产死去。

　　张嬷嬷没了宫外亲眷，又因战乱错过了适婚龄，便一直独居在此。

　　在宫中，老人们总是想着身后事，所以张嬷嬷也就认了翠娥做义女。本想，将来靠这姑娘养老，最后却不料被义女惨死的消息吓得心悸而死。

　　殿司摇摇头：

　　“真是造孽……”

　　看着老嬷嬷身前居住的小屋，李夜阑也叹气：

　　这是一间再平凡不过的小屋，屋内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正对着的大门口放了一套三件的桌椅，旁边还有两个木柜子。临窗一侧则放了个妆台，妆台后则是靠墙放了一张架子床。

　　由于没得到上封的允许，张嬷嬷的尸体便还停在床上。

　　精瘦的一个老人，头发有些花白，只是双目暴睁、面色狰狞，瞧着让人动容。

　　太医和仵作都验过，老人的死确无蹊跷：人到了年纪，又逢病灶，自然经不起一吓。

　　士兵们没敢动屋内的陈设，李夜阑沉吟片刻，却发现那妆台后还藏着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是用红砖堆砌的，砌得有些歪斜，虽然简陋，但里面供奉的一尊白瓷菩萨却被擦拭得十分整洁。

　　抬头再看，才发现佛龛顶上的墙壁都已经被香火熏得发黄，地上两只草蒲团也磕破了好几个角。

　　“张嬷嬷信佛？”

　　殿司点点头，答话道：

　　“太后慈悲，慈宁宫的宫人多半是笃信佛教的。嬷嬷她生前就诚心拜佛，后来，连带着翠娥姑娘，也跟着信了佛……”

　　佛。

　　又是佛。

　　李夜阑眼中闪过数千种神情：

　　自西夏正使被害始，整个临安府的事儿似乎都同释教扯上了关系。

　　又问了几个同张嬷嬷相熟的宫人一些问题，都说翠娥姑娘十分孝顺，前几年还专门上净慈寺大法会替张嬷嬷请了一个僧人回来讲经。

　　“请个了僧人？”

　　打断那个殿司絮絮叨叨、东拉西扯的叙述，李夜阑问：

　　“什么僧人？”

　　“挺年轻的一个和尚，”殿司年纪也有些大了，偏着头想了半晌，才道：“生了一张笑面，虽然年纪不大，但他自称是道容大师的徒弟，佛法讲得好听，翠娥姑娘也喜欢去净慈寺找他。”

　　想起四方馆那个手持铁片报晓的白衣僧侣，李夜阑开口：

　　“那姑姑可还记得那僧人的名字？”

　　殿司皱眉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记得。

　　“大人。”

　　门外守着的士兵忽然敲了敲门进来，冲李夜阑恭敬行礼后道：

　　“刑部来人报，说宫女翠娥的尸体已经查出了些眉目了，还要请您过去。”

　　李夜阑点点头，起身准备走。

　　“大人，那张嬷嬷这……？”

　　看着昔日的伙伴惨死，殿司忍不住又追问一句。

　　李夜阑皱眉想了想，招呼来两个属下：

　　“从我账上支二百两银子，去置一口好些的棺材。再寻个风水宝地，好生下葬。”

　　士兵点点头，那殿司则愣了一下，没想到传闻中冷心冷面的皇城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连连道了好几句“菩萨保佑”，对着李夜阑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从小屋内出来，外头的阳光照得李夜阑眼前略有些眩晕。

　　整整一天一夜没睡，任是铁打的人，这会儿也有些憔悴。

　　借中军圣下寨的军营小憩了片刻，李夜阑洗了把脸、重新扎束脑后的长发，才匆匆赶往孝仁坊刑部停灵的宁房。

　　宁房在三狱后一间阴暗的旧寺内，寺内无草木盆植，只有一株枯死的杏树。

　　春日风大，席卷遍地的枯草，还将那些干枯的树枝吹得咔嚓作响。

　　被烧得焦黑的“翠娥”尸首，眼下已经变成了黑红一滩血肉，屋内弥漫着古怪而腥臭的气味。

　　仵作在铜盆中净了净手，一回头看见李夜阑进来，躬身行礼唤了一句“大人”。

　　烧得焦黑的皮肉已被从中剖开，鲜红内脏取出后，露出几处森然白骨。

　　跟着李夜阑进来的士兵愣了一愣，忍不住地反胃。

　　倒是李夜阑眯起眼，反而凑上前去盯住了那滩血肉膏脂横流的东西：眼下刚入春，天气还未转热，尸首不会在短短一夜间腐烂，偏这尸体却散发出古怪的恶臭。

　　而且，剖开的血肉之下，窄小的盆|骨，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具女性的骸骨。

　　“……翠娥没死。”

　　“大人博识，”仵作的眼中冒出精光，“这具尸身确系不是女子。”

　　“而且，这人口鼻内并无黑尘，四肢呈自然下垂的平躺状，可见——起火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皱了皱眉，这一点李夜阑早有疑惑：就算是当真被困在火场里，被烧死之人死前也定会经过一番挣扎求生，哪会像眼前这具尸体般仿佛只躺在梦里。

　　而且，当时慈宁宫中许多家具并未烧毁，人若是在那样的火场中想要逃生、并非全无可能。

　　诚如皇帝所言，人都烧成黑炭了，为何那些家具能够幸免。

　　所以，李夜阑取过仵作放在铜盆中的一只铁捻，夹起了一块剥下来的焦黑皮肉。

　　黑臭的血水和多余的黄色油脂顺皮肉滴答坠落，李夜阑身后两个皇城司的士兵面色陡转为蜡白，立刻扑出门外干呕起来。

　　盯着那粘稠流淌的东西看了半晌，李夜阑终于从刺鼻难闻的气味儿中，琢磨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是——沥油？”

　　仵作露出笑意，点点头，盯着李夜阑的目光更加明亮：

　　“不错，皇城使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人确系死后叫人浑身涂满了沥油丢入火中的，不然，凭慈宁宫中的灯油之火，断不会将人活活烧成黑炭。”

　　没理会仵作的兴致勃勃，李夜阑放下了手中的尸块，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慈宁宫中起火，宫人翠娥失踪。

　　宫内甚至还混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

　　这事儿……可真是麻烦得紧。

　　正待他皱眉沉思的时候，屋外又传来了仓促的脚步声，几个皇城司的士兵们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对着李夜阑草草行礼后，才急急忙忙道：

　　“大人，凤凰山上也出事了。”

　　“那几个在大宴上行刺被我们收押的，今日上叫人、叫人给劫走了——！”

　　李夜阑听了，眉目深深地皱了起来，他转身欲出门去，可才走了一步，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大人——？！”

　　“李大人——？！”

　　然后伴随着额角突如其来的疼痛，还有仵作、皇城司士兵嘈杂的声音，李夜阑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眼睛，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