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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 吴钩 ...

  •   番外·吴钩

      “山横勾连为之倾,青峰飒踏照雪明。纵使长风吹万里,观之无阻不须归。”

      我生的地方,只有终年不化的冰雪。几十年后我到南地生活,才知道那里的霜雪夺去了我部分鲜活的知觉。我有记忆时身边还有一群和我一样的人,和我一般高矮,模样也相差不大。而我们都联系着同一个人。
      我对他没有称呼,他对我们亦没有。或许他从未想过将我们作区分。
      后来我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或死于兽口,或是感染恶疾被抛下。死亡于我算不上一件可怕的事,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我早把死当成一个必然的归宿,因此我对活着也没有过多的渴望。我有记忆起就一直追随冰原上那个男人兽般魁梧的背影,一直将被那背影抛下后等待死亡视作归宿。就像兽吃了人,生下的小兽又被人捕而食之,都是自然因果。
      可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们两个人走出了冰原。我还记得那里的雪是细细碎碎的,像阳光好时我就能看到的空中漂浮的尘埃,雪遮不住的地方露出了黑褐的石脊,上面的刻痕走向和我身上干裂已久的伤口相似,都是张牙舞爪。
      他回头丢给我一把刀,不发一言。
      刀由小臂长短磨损到不过手掌时,我断尽的十根指甲终于长齐。他又给了我一身葛衣,领着我进了人市。我正疑惑着眼前这些“人”为何不像兽,又不像和我一般的人时,他转过身来蹲下看着我。
      “要知道去处,只要知道去处……”他开口说,“叫知至。”
      后来我知道了那些所见非“人”,虽长得和人别无二致却是“兽”,要我奋力将之斩杀。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向我说话,教我如何布置陷阱牢笼将之诱杀。每次我捕杀完成后,他也会从其他“兽”手中获得钱财,每次都是一笔极大的数目,平日的花销却只有最低廉的衣食。
      直至我再无失手时,他卷了不知其数的钱财突然消失不见,正如他教我如何杀人后踪迹无寻,离开前毫无征兆,做得滴水不漏。
      知晓他离开后我一度惶惶不可终日,握着那把小指长的残刀枯坐一夜。第二日我终是去铁匠铺铸了把长刀又陆续自己接了几桩生意。提刀时心总算不再惴惴然,可刀停人头落时却是心悸又起,手足冰凉,四顾茫然。
      如此难耐的光景直到那件事后才有消停的迹象。
      那年我参入一个贵胄寮下,是若干个暗卫中毫不起眼的那一个。比起我平日单独出行的任务,暗卫所能得到的钱财确是少得不足看。但只要看见那些同我一样的人,心里便好受的多。
      我只入过一寮,却干了不少年头。直至沈家那事,我才有退寮的念头。
      其他暗卫或许明白每次暗杀的目标是何身份,我却因从不关心而一无所知。当我一路杀进沈家内室,对上一双赤红决绝的眼睛时,刀终是一顿。
      沈夫人授过我救命之恩。
      心里只闪过这句话。好笑的是我明明手足无措,却心里盘算得异常冷静。
      一命该是换一命的。
      我斜按下刀让她走,她却丝毫不动,一双几欲泣血的眼睛死死撰住我。半晌,她终于松了口。
      “我并未觉得你……此般是忘恩负义,一命确实只能换一命……我的命你尽管拿去只求你保地得我儿。我纵使死身异处,也记得你的恩情。”
      她跪着哀求:“我儿连年岁都未满……你将他救去,他定不会记得这事,长成后也定不会向你寻仇。你若还念恩情,我求求你,我求你……”
      我应下来。她终松了口气般,将藏好的婴孩复抱出递于我,后闭上眼伸长了细白的脖颈递于刀下。
      “我会养他长大,会亲授他刀剑,将今日之事告知他。沈夫人,您放心吧。”
      她睁着眼,嘴角勾着笑了笑复阖上眼,端庄的仪态和她施舍我时别无二致。
      手起刀落,血虽溅得多却死的痛快。
      有了这个婴孩要照顾,我也渐远离了每日刀口舔血的日子。在知之八岁之前,我甚至有一年不曾提过刺刀,皆因知之年幼,我身边又无人可托付。本以为知之会是我日后生活的累赘,结果却是他更像我的福报,那段日子我销声匿迹,换了无数重身份好掩人耳目藏身市井中,却难得再有心悸过。
      但知之长大后我竟再次回到那般窘境。他牙牙学语时我不知如何教导,我唯一会的不过是杀人又该如何教导?横于眼前的事实一如当头棒喝。此后我有意无意地躲着他,送他进私塾,自己又重操旧业。
      婴孩长到总角之年时,从我以外的人身上学了许多道理。我从不主动开口与他说话,于是他常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说他今日如何,又问我今日如何,总是言语了了。其间一次他靠过来半天却忸怩着没开口,我才问他今日如何,他开口却说:“夫子今日讲人之至亲至友至长是父母,可我无父无母,我最至亲至长的人只有你,我却……”他抬头望着我,“却不知将你如何称呼。”
      自己却将他的目光躲闪开,假意不解那双眼睛里的渴望:“叫师父便可。”
      我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可就算躲过去也止不住心头的愧疚,仿佛有几汨酸水从心腔直涌而上,僵的口舌无法动弹。心里不断念着许诺沈夫人的那句话,仿佛能抵下些,好受些。
      我定会将那日之事告知他。他终有一日大仇得报……莫让我如此难受。
      知之再大些后显露出过人的聪慧。我所干的勾当千藏万躲,也终于不知被他通过哪种渠道得知。他偏偏是知道的,他明明是知道的,心照不宣,偏偏装了不知数年的不知道从未问过我。几次我看他话都到了嘴边,却突然哑了声不再提。
      知之和我虽似亲非亲,似友非友,总不太亲近,言语了了。我却乐意看到这种局面——至少他与我干的勾当没有一丝沾染,起码他不算认贼作父。这已是很好了。
      和知之在市井中平常生活了十几年,放下刺刀的愿望愈加强烈,千无花那一句点拨恰恰是顺水推舟随了我心愿。可当我定了屋室置了车马,添了暖炉点了沉香,却被猛地推入风雨飘摇里,一头扎进浆水泥潭中,叫我入不得暖阁。
      知之走后我虽有一连几日失魂落魄却仍然想要过普通日子,可事不如人愿。前二十年我毕竟造尽了罪孽,免不了遭上现世报。仇家接二连三地寻来捣尽我藏身三窟,一路仓皇逃窜我也终认命——这辈子我与那平常人的生活再无干系。
      这最后一个找上我的人虽不是仇家,也是要将我置之死地——正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男人。他说是寻着我的名声找来,又递了一把匕首要我杀一人。我说自己不再干这种事,他接而大笑不止。
      “我领你杀人时尚未高过膝,记不记得事都不好说,如今要金盆洗手也就血水污了盆器。先生之子诵于大堂,田父之子耕于垄上。生来就有定数的事你又怎么能改?再忍不住觉得腌臜也抛不开撇不去。”
      我默了半晌才将匕首收在手里。
      “此事了我多半也不能活着,报酬却不能没有。”
      “事成,金山银山任你取。”他许了我一笔三代都享不尽的钱财。
      “还要做一件事。”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若我未死,你将我父母是何人亲口告诉我,若我身死,我要你亲手刻在我牌匾上。”
      我也是人生,虽无父母养,一路走得飘飘荡荡。才生发却是枯木将死,舟已不系偏逢海浪连生。今之叶落,不求人人尽藏的沃土。但求一声应答,但求一人告知——是归了根。
      他立马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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