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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下) ...


  •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市长是西班牙的“名门”出身,虽然那都是阿根廷独立之前的往事了,不过六十七岁的市长本人依旧以此为荣。仿照法国小特里亚农宫风格建造的官邸位于七月九日大道的中段,雪白的大理石墙面在月光的照射下会发出微微的莹辉,仿佛被神话中的仙女用魔法棒点化过一样。这座被昵称为“雪馆”的官邸,每年新年前夜都会邀请各界名流来举办一场晚会。而今年的客人中自然少不了那一对在几个月内便席卷整个社交界、大出风头的美人夫妻。

      “……一切都妥当了吧?”菲南达用水晶酒杯抵住嘴唇,轻声问马蒂亚斯。
      “债卷和大部分的现款都已经转出去了,由妈妈和弟弟妹妹们带着,今天下午就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其余的也交付给委托人处理,全部转为不动产,午夜零点之前一定完成。”
      “那就是说,今天夜里是最后的演出?”菲南达笑了。
      “是的,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已和大家汇合,身在哐呛哐呛的蒸汽火车上,轻松穿越整个阿根廷大地了。”

      “那么……辛苦你了,‘恰卡里塔先生’。”菲南达举起手中的酒杯。
      “也辛苦你了,‘恰卡里塔夫人’。”马蒂亚斯用手里的酒杯与她相撞,发出轻盈脆响。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

      “哎呀呀,莱昂、菲南达,你们可要我好找。”颤巍巍走来的是满身珠光宝气的市长夫人,她虽比市长小许多,却也已接近五十岁。莱昂和菲南达,都是她沙龙里的常客。
      “夫人,您今天格外迷人。”菲南达低头行了一个极浅的礼,笑眯眯的开始寒暄。
      “哪里啊,早都是老太婆了呢!呵呵,哪像你们,年纪轻轻相亲相爱,令人羡慕不已啊……”

      一篇一篇的客套话如水般从三张嘴中流泻出来,直东拉西扯说了半刻,市长夫人才如恍然忆起般拍打自己的脑门,说道:“看我,差点忘记!晚餐过后,可要记得早些下来大厅。大家等你们开舞呢!”
      “我们?”
      “那当然,我四天前才收到巴黎寄来的新乐谱,叫做什么‘萨拉曼卡’,怪里怪气的说是正时行的东西。我们这些乡下地方的丫头老太太怎么会跳?你们从巴黎来的不开舞,我们可也没办法跟着了。”

      菲南达笑容不变,心下却蓦然一紧。她哪里会跳什么“萨拉曼卡”?而连她都不知道的,马蒂就更不可能会了。眼见就要落幕下台一鞠躬,这突然杀出来的难题,可不知要怎样去圆转才好。
      可谁知道马蒂竟然满口答应,还持起市长夫人肥肥白白的手,作势轻轻一吻,说道:“不如我请夫人您共舞这一曲如何?您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很快也就会了,实在是很容易的。”

      市长夫人呵呵笑了起来,羽毛扇子纷飞不止,遮不住脸上升腾的红晕:“算了,算了,我老太婆子哪里会……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竟像是个羞见情郎的少女似的,又颤巍巍的去了。

      菲南达抿嘴笑:“你真的会跳那个‘什么什么卡’?”
      马蒂朝她眨眨眼睛:“你到时候也就会了。”

      ****

      天哪!这是怎样的一支舞啊!

      马蒂亚斯•德里奥你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竟然真敢?!你怎么能够在“雪馆”的中央舞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绅士淑女注目下,在乐师们因诧异而荒腔走板的提琴音中,和我跳这样一支舞呢?!

      ——就像我们在“银鸽”初见的那一天,我穿着粗布衣裳在你的臂弯中旋转一般。
      你在反复说着:“相信我……爱我……把一切都交给我……”

      “没错吧,我说了,你一定知道该怎么跳的,是不是,菲南达……跳他们‘从没有看过’的舞,跳这些僵化的老呆瓜们一辈子只配目睹一次的舞!”
      让他们目瞪口呆吧;让他们惊慌失措吧;让他们为自己虚度的年华而在梦中醒来泪流满面吧——他们永远不可能找到这样的舞伴;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爱人!

      ——在白铁皮屋顶的简陋小房子里,私酒的芳香令人目眩。男人的热血在怀中鼓涨,女人们有羊脂般的肌肤……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英语……以及海员们通用的热那亚土话嗡嗡响成一片——音乐要开始了,亲爱的,来吧!

      没有生没有死;没有故乡没有他乡;没有谎言没有沉默;没有眼泪没有隔膜……
      就跳一次那样的舞!

      ***

      ……菲南达说不清那场命运般华丽深邃、坚实而疯狂的舞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或者在她漫长的一生中,那支舞从来就未曾真正落幕。

      ——当两年之后,菲南达真正策马奔驰在潘帕斯草原上,心声呼啸无法停歇之时,她的耳中依然流淌着那一夜神秘的音符;
      ——当二十年之后,她的儿子穿上礼服手挽新娘,在同一个大厅里翩翩转出维也纳华尔兹,她在人群中又看到马蒂亚斯•德里奥的幻影;
      ——当她最终年老,因为风湿病而不良于行,在日光室端着咖啡凝望时间的丝弦时,身边顶顶心爱的孙女娜塔利亚突然问:“奶奶,你在哼唱什么?我从未听过……”

      娜塔利亚长得多么像年轻时的她,青春是多么美丽而奢华!

      ***

      ……
      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表演 “恰卡里塔夫妇”给人看。
      也是她,从“圣女克劳蒂娅号”头等舱的那个晚上,一路走来的“最后一关”。

      仔细想一想,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改变了?她十八岁的人生啊,竟然已经杀过人、受过苦、走错过路、爱错过他……甚至到今天彻底变成了一个巧舌如簧、掰谎连眼睛都不带眨半下的超级大骗子!想想仅仅一年之前,那个坐船离开塞维利亚之时的自己,那样清新而天真,那样任性而骄傲……想啊想着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呢。

      哎,菲南达放纵自己彻底慵懒下来,蜷卧在露台的软塌上。花园中各色鲜花开放,连空气都是甜蜜蜜的。她开始只想着略微歇息一下,谁知道眼皮却越来越重,竟然仿佛要睡着了。
      “……累了……我真的好累了……马蒂为什么还不来?你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也许真的爱上了你……”

      ***

      半梦半醒的菲南达,恍惚间回到了遥远的故乡,她再一次看见了安达卢西亚的橄榄树,看到了海边的白色房子,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她一边闭着眼睛,一边笑,多么美的梦啊,真不愿意醒来……忽然,有人吻上了她的唇,轻轻地、凉凉的、带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馥郁香气。
      “……别闹,马蒂……”她微嗔,闭着眼,带着惋惜之情体味那淹没自己的甜蜜幻觉如潮般退去。

      “睁开眼吧,美人儿,给你个惊喜……”那人回答。

      是的,真是一个“惊喜”!多美的脸,天使般的脸!多美的头发,媲美熔化的金丝!从东方到西方,所有翩翩少女的梦中,都有这样一个人吧——此时,他正抿着灰败的嘴唇对她笑呢!
      ——那个瞬间,菲南达•卡布莱拉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并没有真醒,而是堕入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那是莱昂!真正的莱昂!应该早已在地狱的硫磺火焰里烟消云散的莱昂•恰卡里塔!

      “惊讶么?亲爱的……”莱昂说着,又深吻下去。菲南达在他唇下抖个不停。

      “很惊讶是吧?因为我又活了……亲爱的……我又回来了,回来吻你了,回来爱你了……你喜欢么?”莱昂一边吻着她,一边说。他的语气越来越重,吻也越来越粗鲁,菲南达心乱如麻,只是尽力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逃?你不爱我了是不是?你忘记我了是不是……可是我爱你啊……我爱你的那颗心好疼好疼,就仿佛有人在上面扎了一刀似的……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在一八八一年的朝阳即将升起的最后一段黑夜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芬芳的晚风之中,莱昂这样说着,萦萦绕绕,如泣如诉。无论是谁都会以为那是最痴心的情人在对爱人表白,无论是多么铁石心肠的女子也会因他缠绵甚至绝望的音调而感化动容。可是菲南达却只觉得恐惧;一种远比看到应该已经死去的人复生于前更加强烈千倍百倍的彻骨恐惧感,令她不寒而栗。
      “我不爱你了,永远不会,”她说,声音干巴巴的,但是丝毫没有犹豫和动摇,“因为我终于明白,你并不爱我,并不尊重我——我不会爱这样一个人。”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莱昂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他一边听着她讲话,一边轻轻叹息……突然,那双本来含情脉脉的凝望着她的如翦美目突然睁大,眼球凸起,瞳孔涣散;而他那双温柔的手也瞬间在她的脖颈上收紧,苍白的皮肤下暴起惨青的筋脉,死死扼住了菲南达的喉咙。这个变故来得太快,菲南达全无准备,只得拼命挣扎,在他的手背和手臂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可是莱昂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是死死扼着,毫不放松,脸上带着渺茫莫测的笑容。

      “我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马蒂……马蒂……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救我!谁来救救我……”
      菲南达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就像是黄昏到来时的情景似的……她的手也慢慢软弱无力,就好像是被最沉重的疲劳网住似的……马蒂没来救她,谁也没来救她……她在失去知觉之前最后一刹那,只感觉到有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脸上。

      “……她死了么?”阴影中突然有人说话。

      莱昂•恰卡里塔抬起头来,脸上挂满泪水,却绽放着最甜蜜最优雅的笑容。
      “……不,她只是睡着了。我怎么会叫她死呢?我多爱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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