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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8 ...

  •   第八节

      即将离开的日子将近,随着先后拿到了尚可的G,T分数,随着跟美国的学校‘套瓷’工作的展开并且开始得到一些相对热情的反馈,我竟然越来越惆怅。我发现我居然已经开始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这不准确,应该说,我开始喜欢作为这个群体中一员的这种难以说清的感觉。

      这种感觉之所以难以说清,是因为,我无法称其为热爱,我并没有每天都满怀对祖国临床医学事业巨大的热情,迎着朝阳走向门诊,或者批着黄昏夕阳的余晖,带着神圣的责任感走进急诊。

      我还是会忍不住在写病历时候叽叽歪歪地抱怨;还是不能真正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面对病人的无理指责——哪怕我明白那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以及过分焦虑的结果;我还是会在睡得正香,却被突然叫起去给一个浑身是血的病人缝合时候,抱着值班室的棉被想嚎啕大哭,然后在从值班室走到急诊室的路上,一边调整着由于突然起来脑袋的晕眩,一边并无具体针对对象地骂几句脏话泄愤;会在任何一个夜班前向四方诸神祷告,但愿天下太平,人民和睦,不要斗殴——至少不要在俺们医院附近斗殴,不要突发急症——至少拖到第二天早上;会在夜间收到病人,而病人的状况属于可以拖过晚上,但是一定最终需要手术的情况下劝他先‘保(守)一保’,观察观察,心里想着反正明天上午的手术就跟我无关了。

      我时常还是会在拉钩的时候走个神——尤其是当手术跨经午饭时间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不可抑制地出现红烧排骨粉蒸肉之类的画面,但是之后,突然想到此时那个变态如果在,一定会穷凶极恶地训斥我,指点我拿器械的姿势,我心里竟然特别惆怅。而很多次有这样的惆怅的时候,都有人忽然说,周大夫现在在下面,不知道是因为下面的住院医操作更不规范破口大骂呢?还是因为人家比咱们刻苦,特别欣慰。

      在那段时间,有许多的人,他们在我眼前经过,然后再有消失,却在我心里留下了各色的印记;包括一辈子忍着病痛没上过医院的40多岁的一个农妇,瘤子塞满了肠腔;包括事故扎伤了动脉血管的民工,当在可能花费巨大但是可以保全一条腿的吻合手术以及相对简单便宜的截肢手术上做选择的时候,眼神空洞地,选择了后者;包括一个浓妆艳抹,言语轻佻的被称为‘鸡’的20多岁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那个‘鸡’,是在外科急诊手术室,我去拿两针麻醉针,当时小五在给她缝和手腕的伤处,血流了一盘子;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任何的虚弱,她甚至惹人厌烦地调笑着小五和王师兄,想要拉下王师兄的口罩,看看他‘是否象胸牌的照片上那样英俊’,且猜测,王师兄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搭帮干活,是否特别开心’,她说她切了手腕又不想死了,看能不能搞到点钱治病,她还想活下去。

      我第二次见到她却是在手术室,原来她因为‘工作’关系染了病,因为早期滥用广谱抗生素造成耐药性,如今控制不住感染,只能切除子宫,那天我的病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做甲状腺手术,她的爸爸妈妈,姨妈姨夫,男朋友跟着她的轮床到了手术室门口,他们纷纷地给她打气,一直在手术室外等到她出来;而‘鸡’没有家属,没有亲友,她自己在她切除子宫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手术灯下,她不施脂粉的时候,那张尖下巴的小脸竟然十分清秀姣好,带着跟任何一个病人并无区别的恐惧无奈和脆弱。

      有很多我们想收下而不是推走的病人,有很多我们确信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的手术,但是我们真的没法做主。一个字,钱。先不说我们有没有完美的医德,或者说我们中的多少具备一定的医德——便算是完美的医德,也不能代替钱起到所有的作用;即便医德可以代替钱来支配医生一部分的劳动,但是医德一定不能代替钱从药厂提取到特效药,从医疗器械公司买到器械,甚至不能代替水电,氧气,棉球,蒸馏水,碘伏。

      老早有过这样的争论,你能够没有钱而从商店拿走一件棉衣,从饭馆取走一笼包子,从玩具店给可怜的没有玩过玩具的小朋友求得一个娃娃吗?

      人们说,那不同,医院,你是面对生命。挽救生命,要钱作为前提么?

      挽救生命所需要的一切,确实是需要钱作为前提的。

      我们其实总会有太不忍心的时候,譬如给小白菜捐款,凑足了医药费用,又多方协调,给他找到了最好的人家,那是个幸运儿。也许并不公平,也许真就只是因为太多的巧合,很多个瞬间---白骨精抱起他来的瞬间,我抱着他亡命狂奔的瞬间,刘志光和萌萌第一次运用急救技能,抢救他的瞬间,林老师多少次在死亡线上,亲手将他拉回来的瞬间,这些瞬间,造就了他不一样的生活。这是一个美好的奇迹,但是绝大多数人,因为钱,没有这样的奇迹。

      被抛弃的孩子真的每个月都有,我所知道的幸运儿,却只有小白菜一个。
      我因为穿上了白大衣,而走进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不算纯净,这个世界不算美丽,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灰暗,这个世界并非可以用对与错判断一切。这个世界的味道,并非是一盒甜美清凉的香草冰淇淋的味道。若非这件白大衣,我想,我怎么也不会看见这个世界的全貌。

      然而我却竟然没有对这个世界过于失望,甚至在最最不满意的时候,也总觉得在某个地方,也许就在身边,有一片永远不会熄灭的光亮,很温暖,很安全。

      南翔,写到这里,我竟然想掉眼泪。

      我想我跟从前有些不同,连李棋都说,我现在越来越少说犀利而精辟的言语,我变‘柔软’了。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我变得柔软,我只看见,萌萌不再是那个爱哭的小姑娘了。

      那一天,周大夫临走前的最后一台手术,萌萌意外地来参加,这是她第一次跟周老师的手术,却荣幸地作为唯一一个做了最多操作的学生。

      那天那个手术做了9个多小时,观摩的人除了我们,还有不少住院医,参与的护士也不少;那台手术结束之后,他当着一屋子的护士医生,对萌萌说,你该怎么上手术怎么上手术,该怎么跟查房怎么跟查房,你因为自己的原因缺勤,要给我理由,如果有任何客观原因让你缺勤,你得来跟我报告;有些事情,跟你根本毫无关系,你想都不要去想。人谁能这辈子不碰上点为难的?纠结不清还有完了?你但凡做够了的本分就是 。

      爱哭的萌萌那天只是认真地点头,居然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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