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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登基典仪 ...

  •   永隆二十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永隆帝驾崩,没有等到新年来临的那一刻。他临终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终于确定了江山的继承人——我的丈夫,萧木桢,同时逼着他答应,有生之年,不立我为他的皇后。

      就这样咽气了,带着他一生的功过,还有无限的期望与挂碍,留予世人品评,留予世人谈笑。

      这就是人的一生,欢笑怒骂、波折坎坷,都随之入土,也许亲朋好友仍会怀念,可对于这个人来说,一切都过去了,不留一点痕迹。

      木桢呆呆的坐着,安静得有些出乎寻常。我摸索他的双手,他没有反应,又摸索到他的脸庞,被风吹得寒冷,脸上,木无表情。

      “木桢~”刚一开口,他的泪就毫无预警的落下,直接滴落我的掌心,温热的,带着他悲伤绝望的心情。

      “一切都会好的。”

      “嫣然~我……”

      “我知道。”

      ……

      我知道他在看我,那样仔细,那样深情,又那样痛苦。良久,木桢突然抱住我,用尽力量,将我紧紧圈入怀中。他的心受了重创,如同我的身。两相比较,我更愿意承受身体的痛苦。任由他抱着我,任由后脑一阵紧一阵松的疼痛,任由全身骨架酸软无力……总有个度,总有个度。

      登基大典于一月后举行,送别死者、迎来新帝,最伤痛与最高兴的事,都通过两场不同意义的盛大典礼完成。木桢忙于国事,只有夜深了才有空闲陪我,我每天独自吃饭、独自养伤、独自漫步、独自逗囡囡与宝宝开心……并不觉得寂寞,只是眼前总是一片黑暗,让人无端烦躁。

      钟骁没事常来看我,我看不见他,可我总觉得他不仅仅是哥哥那么简单,几次张嘴欲问,还是忍了回去。面对这个细心体贴并且温柔的男人,下意识里不敢想起前尘往事。

      他也从不提及,只是守在我身边,用另一种方式,陪我解闷,逗我开怀。御花园很大,如果有人听见新搬进御花园的娘娘清脆的笑声,一定是因为钟王爷在她身旁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

      每天夜里,我会笑着对木桢重复钟骁说得那些趣闻,可木桢并没有像我意料中那样,听见后忍俊不禁,他沉默着,拥着我,似乎有很多心事。

      “怎么?骁哥哥说得不对吗?”

      “对~”

      “那你不觉得可笑?”

      ……

      “木~”

      “嫣然,我累了。”他打断我,声音里果然透着疲倦。

      哦了一声,我的眼角有些湿润,强忍着莫名的委屈,既懊恼自己无法看见他劳累的表情,又有些心酸我们之间聚少离多的现状。

      “那好好睡吧,明儿你还得早起呢。”

      “嗯~”

      ……

      “嫣然。”

      “嗯?”

      “对不起。”木桢突然轻声道。我有些愣神,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待要细问时,他已转身睡了,不过片刻,呼吸变得绵长,显然已进入深眠。

      那一夜辗转,心底似乎总有件事,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贴近他的后背,那样坚实温暖、值得依赖,唯有此时,心里才是平静的,也是安宁的。

      娘说自从我出事,好象变了个人。我也这么觉得了,可不是变成另一个人,而是变成小时候的自己——任性、单纯,并且没有负累。

      我知道木桢在登基前就做了很多决定,比如他罢免了国安王爷一家的爵位、官位,并且押入大牢候审;比如他派出使者前往邻国桑夏,签定边境协议,重开商道,开市通商;比如他安抚边陲人口稀少的民族部落,许以土地重金,以怀柔之道重修民族和好;比如他下令修凿河渠,开南北水路,通东西有无……还比如,他休了他的另一个正妻——国安王爷的妹子,睦王妃许蕊儿,理由是善妒易怒、心怀叵测。

      一个皇子可以有两个正妃吗?我有些不解,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故事,而我,连那个王妃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只是偶尔在花园里听见有宫女小声议论:

      “不知道皇上怎么安排咱们这位瞎眼娘娘?”

      “嘘~小声些,你这蹄子越发胆大了,若让皇上知道你背后这么议论新娘娘,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的也是实话,再者说了,皇上也答应过永隆帝不立她为后的。”

      “要说也是,眼睛瞎了不算,又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孩子都记不牢靠,况且,一女侍几夫,啧啧~”

      一女侍几夫?我曾经嫁过其他人吗?木桢从未说起。

      “可不是,你不见那钟王爷见天儿过来瞧她,旧情难忘。这也罢了,若是她真与从前的四皇子有染,这可怎么母仪天下?”

      ……

      仿佛晴天霹雳,我愣得说不出话来。钟骁,我的骁哥哥,他曾是我的丈夫吗?努力去回忆,脑海里一片空白,而她们,还在继续私语。

      “可依皇上对她的感情,随便立个妃子什么的,恐怕也不妥当。”

      “一介妇人罢了,虽说长得美貌,究竟当不得回事儿,如今皇上可是江山在握,比不得从前做皇子,在不在心随意为之。今时不同往日,纵然皇上想独宠,哪有这么简单?”

      说得是啊,我喃喃自语,沿着墙根回到屋里,心下凄楚一片。

      第二天,听见人说我的栖凰殿里调走了两名丫头。木桢夜里归寝,我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不是我本能依赖的那个深情温存的男人。

      第三天,被先皇贬为戍人的萧木绎被剥夺萧姓,赐白绫一条。

      我有些后怕,下意识躲过木桢的怀抱,他似有一窒,反倒笑了,“今儿这是怎么了?不怕冷了?”

      我摇头,又点头,紧闭着唇,不敢说话。

      他的气息一顿,几乎强迫的,将我揽入怀中,就像赌气的孩子。

      “嫣然,你看不见,所有我当你的眼睛,如果路上有阻挡,我就帮你移开;如果后面有追赶,我会带你躲闭。”

      我哽咽着在他怀里缓缓点头,不为别的,只为他说:我当你的眼睛。

      “再过五天,就是你的登基大典。”

      “你来看我……不,我要你陪着我。”他改口,因为我看不见。

      “不,我还是留在这儿吧,省得错了规矩。”

      “朕就是规矩。”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为朕,两个人都笑了,因为那份不习惯与故意夸大的口气。

      末了,他低叹道:“幸好你没事~”

      我有些茫然,这样的我,还算没事儿吗?

      “平安就好。”他继续道,就好象听见我的心声,“平安就好。”

      对我来说,世界是混沌的,他做任何决定,仿佛都离我很远,可每当他如此深情,我就无法抵御,我想自己很爱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把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份刻骨的爱意,所以我满足于他的怀抱,不介意那个母仪天下的荣誉。那个荣誉与我们无关,与情爱无关,只与他的江山有关。

      木桢登基前夜,我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全是风来风往的呼啸声,梦境一片混乱,分不清人、物、事,只是如天地未开时的混沌。闭着眼,我寻找枕畔的他,只摸索到一个微陷的枕头,不由惊恐,低呼一声醒来,睁开眼,还是一片黑暗。

      “娘娘要什么?”值夜的宫女推门而入,却听见木桢应道:“下去吧,朕在这儿就行。”

      “木桢。”

      “怎么了?”

      “我以为你走了。”有一个阴影压在我心头,让人喘上不气儿。

      他微微一笑,坐到我身后床榻上,让我靠着他。“皇上不待在皇宫,能去哪儿?”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稍一稳神,查觉到今晚的他有些不同往日的深沉。

      “睡不着,起来略坐坐。”

      我无法安慰他,无从接口,半晌方道:“你的新年号叫什么?”

      他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的耳后,咧开嘴,一个灿烂的笑容。

      “凤凰~”

      “凤凰?”

      “嗯。”

      “京瑞有很多凤凰树吗?怎么叫这个名字?”

      ……

      “哦,对了,凤凰花落了吧?我记得夏天才会盛放,花期时,花红似火,连结成片,就像……就像黄昏时的火烧云。”

      “嫣然~”他突然唤我,声音微颤。

      “怎么?”

      “没什么,凤凰花……还没开呢。”

      我笑,笑他痴傻,“凤凰花怎么会开在正月里?”

      木桢嗯了一声,环住我的手臂紧了紧,就这样拥着我躺回枕间,替我拨开耳前的碎发,以吻轻啄我的额头,“睡吧,我的皇后,明儿你还要陪我参加登基典礼。”

      我想推辞,但不忍心让他独自面对。我想无论是什么,都应该和他站在一起,哪怕未来并不见得轻松。

      天还没亮,就开始准备相关事宜,其实一切都妥当了,唯有我们的穿戴,每一样都马糊不得。我看不见木桢新制的龙袍,但摸上去,那些繁复的花纹,每一样绕着绕着就绕得没了始终,我想像着龙驾祥云的花样披在木桢身上,他的面貌显得沉稳了些,还年轻的脸庞上,突然就多了几分凛厉与深刻。

      我的呢?后宫从上至下,从皇后到普通宫女的衣物,都有定例,我不知道自己穿上了一件怎样的衣裙,我只知道头上顶着沉重的冠饰,金步摇垂在鬓边,有时拂过面颊,一阵酥痒。

      “这衣裳上绣得什么图案?”我问一旁忙碌的宫女,她们给我结着盘扣、梳理头发、点缀胭脂。

      “回娘娘的话,奴婢也不认得,一簇簇盛开的红花,缀在明黄色绸缎上,当真艳丽。”

      “难不成是凤凰花?”

      那两名宫女一愣,倒笑了,“娘娘打趣儿,这世上,谁见过凤凰树会开花呢?”

      凤凰不会开花吗?为什么我记忆里那成片成片的火红那样鲜明,把一切都忘了,也忘不掉它的艳美与灿烂。不及细想,我被宫女搀着坐上小轿,与木桢一道,前往大殿。

      我以为只是一个仪式罢了,尽管冗长些,总归会顺利。谁知道最大的不顺利就是我。一帮老臣跪在大殿外,阻挡我的进入。木桢不让我下轿,命人将我送到一旁的偏院休息。我听见他们在身后吵嚷,每一句话如同芒刺扎心,深深伤在那儿,拔不出来。

      我知道他们不愿我进殿,因为木桢违背了先皇的意愿;

      我知道他们不愿我站在木桢身边,因为我的历史太过复杂;

      我知道木桢下的很多圣旨都与我有关,我在他们眼里,真的只是红颜祸水;

      我知道一个瞎了眼睛的女人,不配堂而皇之的站在一个皇帝身边;

      我知道有些东西,木桢可以做到,有些东西,越是高位,越是做不到……

      我等得太久了,几乎失去耐心,我抓着自己的衣裙使劲儿搓扭,想把那些难听的话赶出耳朵,想抵挡一阵阵涌上来的泪意。

      囡囡和宝宝被抱到我身边,依依呀呀兴奋的唤娘,这是我唯一能感觉到的真实——他们细滑的肚皮,还有浓郁的乳香。现在,我不会再忘记他们了,我和木桢的骨肉,有了他们,我们就不可能彻底分开。

      “嫣然~”过了很久,天光应该亮了,我没听见登基大典的喜乐,木桢倒来找我。

      “怎么?”

      “咱们走吧。”

      “嗯?”

      “回栖凰殿。”

      “可登基典礼……”

      “由他们闹去,朕没空陪他们胡扯。”木桢轻哧,很是不屑。他牵着我的手,让我整个依靠在他身畔,走出偏院那一刻,外头山响齐呼,“皇上三思,不可逾祖宗规矩。”

      “规矩?朕说过了,登基的是朕,不是祖宗。朕现在累了,各礼仪照行,朕回宫歇息。”

      “皇上,若为这妖女……”

      “住口,文相,你若敢再重复一遍,当心身家性命难保。”

      “纵如此,老臣亦要说。”

      “推下去,斩了。”

      我低呼一声,慌乱的寻找木桢的眼睛,抓紧他的手,急切摇头,“别~”

      “传朕旨意。”木桢没搭理我,继续一字一句道:“立皇长子萧景衍为太子。”

      又是一片哗然,宝宝年纪还小,诸事难料,况且木桢亦还年轻,倘若之后又有皇嗣出生呢?我不敢猜,只是混身乱颤,似乎又有什么变化横在眼前。

      登基典礼就这样不了了之,这也许是睿朝这片土地历史上最滑稽的新帝继位仪式——皇帝并未出席,他和自己的后妃待在后宫,玩着解九连环的游戏。

      这消息一在坊间流传,木桢就成了昏君,而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祸国妖女。纵然木桢励精图治,纵然睿朝日强一日,黎民百姓还是对这样的香艳故事更感兴趣,他们不会骂木桢的,他们只会骂瞎了眼睛的我。

      可我并不在意,失忆之后,想得不多,总是万事不萦心头,昏昏噩噩倒也轻闲。只是木桢的心思越来越重,他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但不喜欢说话,我能感觉到他在思量、在筹划。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能感觉到他的矛盾与复杂,竭力护着我,却越发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不错,他没有立我为后,追封了私邸的各位夫人,以他的长女兰儿的生母身份最高,她与另一名名唤柳青的贵妃同掌后宫,除此之外,这若大的后宫,充斥了很多年轻的宫女与嫔妃,但他好象看不见她们,他陪着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打压着朝中反对的声音,似乎平静了,但这平静下面,包藏着太多不平、怨忿,还有暗涌。

      木桢的心情变得微妙,朝上的事儿太多,后宫的事儿也让他头疼。何况,我不能分忧,甚至连生活都要他照顾。不是不愧疚的,他越是温存耐心,我越是自责自怨。每次拥着他想分担他的烦恼与琐碎,最后都是他安慰了我,而我,无法走进他现在的生活。

      我有些伤感,因为感觉到他无法释放的压力,江山与爱情,没有孰重孰轻的关系,只是某些时候,你必须得忽略一样,去成就另一样。说到底,这也是一种责任,由不得自己选择。他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萧木桢了,他是天下的,而我,只是天下的一部分。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听说朝堂上又联名上折参我,罪名还是那些——祸国、媚主。不由苦笑,却又无奈。如果我能看见,木桢的表情一定是疲惫不堪的;如果我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哪怕没有作用,我知道木桢也一定是欣喜的。但现在,我什么都不能,我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世界,找不到出口。当我站在他身边时,我甚至不知道周围有多少目光是支持我的,或者可怜我,或者是恨我,又或者是妒。

      “现在头不疼了吧?”有一天,我坐在栖凰殿后院,钟骁来看我,一壶茉莉香片,在春天的花园里,四处弥漫着清新怡人的花香。

      “不疼,只是娘说额际留下一块疤,不知道有多难看。”

      他似乎凑近前细细端睨,反而让我不好意思了,低唤了声“骁哥哥~”坐在对面的男人笑了起来,“极淡极小的一个印子罢了,若不细瞧,当真发现不了。你的鬓发又长,挡住了根本看不见。”

      虽然知道是安慰的话,还是很高兴,一阵风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也许,现在,是我该走的时候。

      “这里,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嗯?”

      “带我走好吗?”

      ……

      “不是不爱的,只是,我想,我们都应该活得快乐一些,人生苦短,我可以等待,但不能压抑着荒废。”

      ……

      那天,骁哥哥并没答应我,我也没逼着他要那个答案,他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长时间。

      如果有什么值得后悔的,等我年老以后回首一生,也许,只是在当时,我不能求木桢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可是后来我想,原来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当我带着囡囡离开,木桢前来相送,一切语言都显得多余,当我们互相了解与体谅。

      他把我安置在京郊一处山谷,沿着那条婉蜒的山路,我似乎来过这里,风里有阵阵浓郁的花香,钟骁扶着我的手,让我抚摸那娇小又厚实的花瓣。他告诉我,“花儿是黄色的,一簇簇开放,比桂花艳些,看着让人无忧。”

      “无忧?”

      “对,这山谷里有一对凤凰树,开辟空地建别苑时,山谷里突然就开满了这种小黄花。”

      “无忧花?”

      他一顿,带着哽咽的笑了,“对,无忧花,所以这山谷就叫无忧谷吧。”

      ……

      朝来暮往、风起风落,我并不孤独。爹娘陪着我,还有那对沙沙作响的凤凰树。在这里,凤凰树果然不会开花,而满山遍的谷的无忧花,遮敝了外界好奇的目光,也安抚了曾经苍桑的心情。

      我在这里静静等待,囡囡在这里慢慢长大。也许有一天,还能重聚,但我并不期盼,如流水般的日子安静流淌,我平静下来,就好象那满山的无忧花——开放、凋落,不为了谁,只是本身就应该那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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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登基典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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