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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神途(四) ...

  •   好像一道惊雷在胸腔炸响,又好像一只柔弱的手在心房轻轻掐了一把,浮鳞的胸口处一时漫起陈杂五味,酸涩痛苦与欢欣互相交织混合着,顺着咽喉口鼻缓缓呼出。
      他已吃下谢桑给的药,陷入自己过往的断续的梦境中。
      梦境的初始是一场绵延的细雨,他远远地看着当年的自己,撑着一柄二十八骨的纸伞,迈过门槛,望着窗内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道:“听说极乐酒馆在卖一种酒?”
      坐在窗内的那人嘴唇开阖,似乎回了一句什么,他却听不分明,只觉眼前仿佛闪过白光一道,淅淅沥沥的雨势逐渐缓慢,他低头一看,自己手中多了一只酒杯,杯中摇晃着深蓝的液体。
      那人道:“喝下极乐酒,你就能忘记你不想记住的事。”
      他望着当年的自己,冷冷一笑,说:“这样甚好。”然后,几乎是丝毫没有犹豫的,他举着杯子,仰起头。
      与此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袭来,像是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他闷哼一声,几乎跌倒在地。再抬起头时,当年的自己已一口饮尽了杯中酒。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大喊一声“不”想要冲上去将那只杯子打落在地,但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扑到了对面。
      浮鳞猛回头,看着当年脸色苍白憔悴的自己,缓缓舒出一口长气,手一松,白瓷的杯子掉在地上,裂成碎片。
      那人惨叫一声,痛斥:“你怎么把我的杯子摔了?!”
      他无力地道:“抱歉……”话音刚落,整个人便栽倒在地。
      画面跳转,缠绵细雨化作无边的海水,他张开双臂,朝着海底缓缓下沉。这里几乎已经是整片海域的最深处,周围是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他试图挣扎往上游,手脚却仿佛被冻僵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身体往下沉。
      绝望与恐惧如同无所不在的黑暗一般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浮鳞的脑海中混沌一片,恍惚中,他想,这是哪?我是谁?
      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浮鳞!”
      这声音漂荡回响在深幽漆黑的海底,像清澈的风声,像明亮的光束,将无形的枷锁与镣铐解开。浮鳞的身体瞬间自由了,他回过头,看见一道流光朝自己飞来,他却没有丝毫的惊慌与失措,而是冲着那道光,缓缓张开双臂。
      一个娇小柔软的身躯撞进自己怀里,抬起头望着他,似乎笑得很开心,他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她熟悉的声音飘到自己耳边,她说:“浮鳞,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
      他下意识地抱紧她,姑娘软绵绵的身体却仿佛在瞬间生出了钢针铁齿,细细密密的疼痛腐蚀着他每一寸皮肤,这疼痛深入心脏,教他的指尖都瞬间冰凉僵硬,但却又恍如神游天外,不能影响他丝毫。他仍是执拗地抱着她,说:“我也很想你,阿玥。”
      然后他就醒了。
      从泥泞沼泽般纠缠的梦境中睁开眼睛,浮鳞状似平静地躺着听了一会儿自己剧烈的心跳,然后缓缓坐起身。有冰凉的汗水从额前滑落,他一摸后背,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皱眉试图回想起方才梦境中所见的一切,努力了许久却发现是徒劳无功,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好似什么都记不得,除了那刻骨铭心的绝望与痛苦,还有那一声脆生生的“我好想你”。
      “阿玥……”他喃喃地念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脑袋却剧烈疼痛起来,仿佛里面住了个翻江倒海的猴子在不停地折腾,妄图阻止他回忆起关于过去的所有事情。
      浮鳞呜咽一声跌倒在床榻上,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像是南海上空叱咤风云的蛟龙,倒像是一只被困在泥潭不得动弹的虾米。
      谢桑就站在这困住虾米的泥潭上空冷眼静静地旁观,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同样围观的看客。
      “掌柜的,”薛尘探头探脑地凑上来,看着浮光掠影术中痛苦挣扎的浮鳞,怜悯地道:“蛟龙兄台这是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样?”谢桑磨着指甲幽幽地道:“被困在自己的记忆中出不来了呗。”
      薛尘不解地皱眉,道:“当初的九尾姑娘不也是被困在前世的记忆中,怎么她那么洒脱,蛟龙兄台却被折磨成这样?”
      “不一样的,”谢桑道:“九尾的那段故事,说到底是前世的那个公主的事,她身处梦中,不过是个旁观者,若非自己深入梦中执迷不悟,充其量不过看了场可歌可泣的戏文,但浮鳞与她不同。”恰好修完了一只指头的指甲,谢桑朝着指头轻轻吹了口气,“浮鳞所遭遇的所有故事,无论是欢欣的,还是痛苦的,都是他自己的,他既然选择重新回忆起过往,就必须连同过往所有的情绪一并接受。”
      “他自己当年种下的因,如今结出了果,也自当该有他来摘取。”
      话音刚落,浮光掠影术那头的浮鳞忽然不动了,片刻,他从乱糟糟的床铺上翻身而起,推开门朝外冲出去。
      白泽淡淡地说:“他来了。”
      谢桑一弹指,撤下浮光掠影术,院外已响起拍门声,“谢桑!谢桑你起了吗?”
      谢桑推开窗户,倚在窗框上朝外看去,果然是浮鳞,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站在楼下的院门外,她咧嘴一笑,说:“哟,这不是浮鳞龙君么,大清早上就这么盛装打扮上我这儿来干嘛?”
      她有意调侃,浮鳞却无心与她斗嘴,抬起头,望着她微弯的眼眸,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我还是想要记起她……想要记起阿玥。”
      莫约是巧合,他刚说完这句话,天空便传来轰隆雷声,瓢泼大雨立时落下,浮鳞如今神志清明法力充沛,身立雨中衣不沾水对于他不过是弹指间的小术,他却连这一弹指的功夫都不愿浪费,睁大了一双深幽如海的眼眸,自下而上,遥遥地望着谢桑,好似想让她看清楚自己心中的执着。
      谢桑望着雨中那道狼狈的身影,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她与浮鳞初见时,他执伞而来,衣摆长袖纤尘不染,却还是像只丧家又落水的狗一般,孤苦可怜。
      她望着他,眼中嘴角淡漠的笑意消失,化作森然的冷。
      她一向不大喜欢一个词,但如今却不得不想起它。
      浮鳞太了解自己,当初便能预想到如今,一再拜托谢桑,不要把记忆还给他,以为从此安稳无虞。但他又实在太不了解自己,没能想到,他自己的顽固与执着,又岂是谢桑一个局外人能轻易抹杀的?
      谢桑无声地叹了口气,道:“站在雨里作甚么?上来吧。”
      也罢,天命如此。
      薛尘好心地拿了块干毛巾递给浑身湿透的浮鳞,浮鳞道了声谢,知道谢桑已算是答应了,也不急着催促,拿起干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自己不住滴水的头发。
      白泽望着不住敲打窗框的雨滴,忽然道:“好大的雨。”
      “南海这边就是这样的,雨说下就下,没得商量。昆仑那边终年积雪不化,落下来的不是冰就是雪,你自然不习惯。”谢桑手里不知何时捧了盏茶,白色的热气从茶盏上空袅袅升起,她垂眸低声道:“但是下不长久,过一会儿就停了。”
      昨晚她细细回忆了很久,记起了浮鳞抹去记忆后的事。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他如同所有失去了痛彻心扉的过往的妖魔鬼怪们一样,淡漠而平静,谢桑从梦境中脱身而出后去喝了盏茶,回来时他已醒了,怔怔地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听见房门开阖的声音,神志回笼,他抬起头,看着谢桑,看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是在确认自己真的已经不记得了,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谢桑面前,道:“多谢。”
      谢桑“嗯”了一声,然后虚伪地客套道:“天色不早了,要不要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其实那会儿她连自己的晚饭都还没着落,要是浮鳞当真应下了,她大概会切段小葱拿滚水一烫,推到他面前厚颜道:“呐,尝尝我的拿手好菜,青龙过江,祝你化龙成功!”
      好在浮鳞并没有答应,他淡淡地道:“不必,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他拿起倚在门边的纸伞,推门而出,此时恰好雨霁,却仍有雨水顺着屋檐泠泠下落,浮鳞没有撑伞,朝外走去,一滴雨水恰好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像是蛟龙的眼泪。
      谢桑忽然抬头,浮鳞也若有所感地看向她,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一滴水顺着发梢滑落,滴落在他的脸颊。
      谢桑说:“我忽然想到,你既然能反悔过去的交易,想要拿回自己的记忆,等会儿若是再度想起,还是觉痛苦得难以承受,会不会又想忘了?”
      浮鳞笑了,说:“即便如此,我也总不好意思再来麻烦你。”
      “如此便好。”谢桑点点头,摊开手,掌心缓缓升起一朵海蓝色的扶桑花,泛着迷醉璀璨的光,花瓣上似有光影浮动,流萤不息。她说:“这就是你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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