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中局》静辞

3、第三章

　　宣和十五年，春，锦雁城，烟雨宿柳搂。

　　一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半城湖。匾额上书四个“烟雨宿柳”的大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苍劲有力、气势非凡。

　　甫一踏入门早有穿红戴绿的姑娘围了上来，廉价的脂粉气息让人不怎么舒服。

　　“两位公子，可是为了碧沅而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位身穿松绿色撒金银花衣裙的女人走来，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插着几支如意扁方，眼角已有了细细的鱼角纹，没有青楼里那么大的脂粉气息，反而有股半老徐娘的风姿绰约之态。

　　“妈妈说笑了，今日若不是为了碧沅姑娘又能为何呢？”白翎含笑着接话。

　　“哟，看公子一派风流倜傥，穿着不俗，是个有眼力的人。”

　　白翎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那女子手中，面露笑意：“如此，就有劳妈妈了。”

　　女人眉开眼笑：“腊梅，快请两位公子去雅席。”

　　落座之后扶黎端起手中的茶杯，吹散几片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口望向正中花台，碧沅粉裳紫衣，鬓角斜插一朵硕大的芍药，发髻松垂，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文宴花会，花魁斗诗，一时集聚京中不少文人雅士，已悬二联，雪白绢纸，对仗工整，意蕴暗契。

　　一曰：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二曰：清影泉啸八声，石上四声，石下四声，声绕一池春水。寒山钟声十响，寺内五响，寺外五响，响传百里客船。

　　此二联皆出自一位清俊儒雅的蓝袍公子之手，夏侯宣。

　　天青色纱幔遮掩住邻座的雅席，身穿白色长袍的男子戴着半张做工考究的银色面具自鼻梁处齐额遮住上半张脸，修长苍白的指敲打着桌面露出掌心一点淡淡的梅花。

　　旁侧之人，玄色衣袍，宽衣窄袖，恰是近日京中流行的贵公子装扮，显然对连词对句并无兴趣，百无聊赖拨弄着盘中的瓜子。

　　扶黎淡瞥了白翎一眼，她会意拿着花笺走到邻席。

　　景皓手心中的瓜子哗啦啦落在冰瓷荷叶盘中，眼神肃冷戒备的看着她。

　　白翎识趣的停下脚步恭谨一揖，垂首呈上花笺道：“故人所邀，望公子一观。”

　　景皓正欲谢绝，萧辞放下折扇微微摆了摆手，她恰合时宜的呈上：“琴字号雅舍，恭候公子大驾。”

　　碎银梅花笺，合页处夹着一枝白梅，暗香萦绕，上面用颇具风骨的瘦金体书写道：赠梅之恩，汲水烹茶，翘首以待。

　　琴字号雅舍内干净素雅，长颈瓷瓶里插着几枝修剪得宜的白梅，八折屏风淡赭石色的底子绣着墨梅图，下置古琴，青铜香炉镂着通心草缠枝纹，青烟袅袅。

　　红泥火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紫砂茶壶置于湘妃竹编制的竹席上，扶黎摇着纱制团扇：“一别五年，王爷别来无恙。”

　　萧辞抵唇轻咳了几声，面色惨白，薄唇无任何血色：“姑娘以梅相邀有何吩咐？”

　　扶黎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此次前来确实有事麻烦王爷。”

　　“姑娘但说无妨。”

　　他苍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敲打着桌案，如此虚弱的模样让她难以与当年潇洒不羁的男子重叠。

　　扶黎直截了当道：“宣和五年，通敌叛国一案。”

　　“无能为力。”

　　她摆弄着手中团扇闲话家常道：“司徒一门谋反案牵连甚广，家父夏匀得司徒将军一路提携从籍籍无名瀚文苑修书学士至幽州知府，坦坦荡荡，铁面无私，为民请命。

　　宣和四年，幽州大旱之后又逢大涝，适逢朝中大兴土木修建摘星阁，国库空虚。

　　家父散尽家产赈济灾民不过杯水车薪而已，幸得司马将军平定辽西途径幽州，金牌昭令所缴金银米粮用来赈济幽州百姓。

　　次年，通敌叛国一案牵扯数百官员，夏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她慢慢阖上双眼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司徒一门被诛九族挫骨扬灰，朝堂文武百官彻底清洗更换，朝堂积弊官官相护，巫蛊之术盛行于世。

　　当今圣上闻一家之言，沉溺女色，不理朝政。

　　我想沉冤血案，可我区区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来求助王爷。”

　　萧辞把手伸到火炉旁取暖：“你可知此案是先皇所判，已经盖棺定论，重新翻案等于让先皇背负错杀忠臣良将的污名永垂史册，等于让当今圣上背负不孝之名。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与左相白维，太师文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御史台授命于大祭司天胤，大理寺卿戚无源孤掌难鸣，沉冤旧案？你也太高看我了。”

　　十年前，司徒啸天在外不奉诏，斩杀五名大将在泺掖城下致使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白维弹劾其五大罪状，先皇震怒，昭告天下，所涉官员皆以乱臣贼子论处。

　　扶黎打开一个木匣，里面装着一沓陈旧的宣纸并一枚兵符：“十年之间这是我能搜集的所有证据。”

　　他们下手太快了，等她有能力去搜集罪证，涉案之人已经全部死了，当年文齐既有能力诛杀十万大军，更遑论万金所聘江湖顶尖杀手刺杀有可能对他不利的所有人。

　　若说先皇在世尚有一线生机而今只能渴求绝处逢生，沉冤血案意味着朝堂官员要在文齐、白维的势力监视下重新洗牌，意味着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萧玦不得不提出翻案，意味着要有足够的把握禁卫军不会对他们反戈一击，意味着要从十年都无从找寻的证据中重新找到无法辩驳的人证物证……

　　而这些足以让雁月改朝换代不是吗？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清冷的眉眼正色道：“王爷若无心重整朝堂我今日也不会在此。

　　无论结果如何我今后都愿追随王爷左右听候差遣。”

　　萧辞略微翻了翻木匣中的供词书信，审视着手中以假乱真的兵符随口道：“你还真是执拗，斯人已逝，何必呢。”

　　他话音刚落开始持续不断的咳嗽，扶黎问道：“王爷的病还没有好？”

　　“陈年旧疾，无碍。”

　　萧辞瘦削的手距离火炉很近，春暖花开，已入四月，他竟然如此惧冷？

　　待他咳嗽稍缓扶黎道：“不知王爷可愿收留我？”

　　他哑声道：“我病弱残躯帮不了姑娘太多。”

　　“我信你。”

　　“你信我？”他低柔清雅的嗓音若梨花树下深藏的女儿红醇香醉人。

　　扶黎坚定道：“我既来了，自然是信你的。”

　　萧辞并未回话，扶黎转头看着窗外新抽的雪瓣鹅蕊的梨花，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眼底深藏的算计一闪而过。

　　此时一声锐利的尖叫宛若裂帛撕裂般的刺耳自临近雅舍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