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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李耳的故事 ...

  •   “暖不暖和?”
      被埋在梅花堆里,我扒开道眼缝,看那棵梅树光秃秃的,手舞足蹈挥着枝子,邀功。
      我坐起身,从领子里掏出几朵落花,嗤笑它:“我又不像你,怎么会暖和!一到冬天,我们人就是要在屋子里,生起火,最好再喝上几口热汤,才觉得暖和。呿,说了你也不懂。”
      它的枝子耷拉下来,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从第一次见你,那时候下大雪,你趴在我的脚上,比小狗大不了多少,我就想把花变成被子给你盖上,让你暖和,可惜我最近才学会这些……”
      我嫌它啰嗦,听得恼火,打断道:“什么你的脚上,不就是树根,你一棵树,怎么老讲些人才讲的东西!”
      它的小枝子又乱抖,啄米似的念:“你记不记得春天老站我肩膀上那只燕子,他去过的地方可多了!见过的妖怪可多了!他说,要是能不受自然季节的限制,能自由控制花叶的生长衰落,就是迈出了最难的一步了!之后再修行啊,化人啊,就都很容易了!你看,我不是已经可以控制落花了吗,我很快就能变成人啦!”
      我伸手掸它的秃枝:“全是花疖子,秃不拉几丑死了,变成人也不会好看,说不定就像赶羊的刘疙瘩一样满脸痦子!”
      它却不言语了。
      我没处落话,自顾羞了它几句,便回家了。

      转眼春天就来了。
      头天夜里,我和爹在水里铺好网子,第二天一大早,能捞上来十多条修辟鱼。
      这修辟鱼不仅肉质鲜美,再则,鱼鳞可医白癣,鱼眼可化灯油,鱼嘴缝鼓皮,鱼骨作衣针。
      通常,爹娘都是拿整条鱼跟耕人换谷面,跟药铺换煎草,遇上不懂得的人,灯油鼓皮全扔进了地沟。
      今年,我上午剥了鱼鳞,剃了鱼眼,割了鱼嘴,破了鱼肉,抽了鱼骨,之后,分筐提到街上喊叫。
      一个妇人问我要了灯油和衣针,问:“可是,我拿什么跟你换呢?”
      我琢磨半晌,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叫她用鱼骨画上自己的名字和取物的数量,说:“以后你每次来我这拿东西,我都先记着,等天凉了去你那取几件秋衣罢。”
      妇人欢欢喜喜地走了。

      石头上记的名字越来越多,我闲时用小石块来计数,灵光一闪。
      城中三十户人家,我磨了三百颗圆石子。
      我到妇人处去,多拿了一件秋衣,给她两颗石子:“下次你拿一个石子来,可以换一枚鱼眼,两根衣针。”
      我到耕人处去,多拿了一筐稻谷,给他五颗石子:“下次你拿三个石子来,可以换一枚鱼眼,一条鱼肉。”
      我到药铺处去,多拿了十株橐草,给他十颗石子:“下次你拿两个石子来,可以换半甲鱼鳞。你要跟耕人换稻谷?我这有一筐,你给我五个石子,便拿去吧。”
      后来,我的手里便只剩一百颗石子了。
      再后来,他们纷纷来找我,叫我不能再多造石子了,我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饮酒谈天,谈瓜家小子长个儿,谈武家媳妇儿偷人,谈花家姑娘水灵。我愈发觉得日子像是死了。
      我总觉得城里的姑娘都不够动人,我总觉得山的那头的那头另有一番光景。
      无巧趴在成书耳朵边说:“我上次看见李耳跟三娘在瓜田里……”他们哄笑,齐刷刷看我,挤眉弄眼。
      我也挤眉弄眼回他们:“你没看见我跟杏姑在李子树后面?”
      杏姑阿弟面色一沉,又扬起笑脸,晃着酒碗:“三娘是不是跟她酿这酒似的,身上有梅花的味道?”
      他们全都不怀好意地大笑。
      我也笑着,突然想起山里那棵梅树,许久不见,也不知她究竟成人了没有?
      我摇摇头,抿了一口酒,嘲笑自己竟念想这种无稽之谈。
      太静了,无巧用手肘顶我。
      我抬头,就看见一个紫红裙子的女孩走过来,灼灼其华,艳若桃李。
      她本是不笑的,微微抿着嘴,像有些不知所措,一双眼睛冷静地扫视。
      她看见我了。
      她笑了。

      我把阿墨圈在臂弯里,用手指勾她的眉,她的鼻头,她的下巴尖,我吻她,我问她:“你说首山城盛大繁华,是不是真的?”
      她认真地点头:“真的,我听燕子说的,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悦:“那人比我如何?”
      她笑:“你最好。什么都没有你好。”
      我满足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颊:“你说的这些话,总让我想起一棵梅树。”
      她仰起头:“后来你为什么没再去看那棵梅树?”
      我摇头:“树就是树,人就是人,树跟人是不会有交集的。”
      她似偷笑:“我就是梅树成精,来纠缠你的!”
      我搔她的痒:“你纠缠我吧,纠缠我一辈子!”
      她咯咯笑。
      我说:“我们一起走吧,翻过两座山,到首山城去。”
      她低了头沉默半晌,然后抬头笑:“好啊。”

      我们翻过廆山。
      我总是发噩梦,梦得高烧,浑身冷,走不动路。
      阿墨捉来浑身通红的山鸡与我吃,她的手上臂上全是青色的啄印子。
      我的烧很快就退了。
      我们翻过平逢山。
      山里满是硕大的蜂,我被蛰得迷糊,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罩在我身上。
      仿佛是满山的落花。
      我听见有人交谈。
      “从来没有人能活着从我的山里走出去。”
      “那我便用与他性命等值的东西和你交换吧。”
      “这个东西,怕是比他的命贵重得多了。”
      “反正我也回不去了。而且,对我来说,没什么比他更重要。”
      我眯开眼,看见一个人,有两个脑袋。
      怕是眼花了罢。我又睡过去。
      等醒过来,我躺在阿墨的腿上,她低头笑吟吟地看我,发上有熟悉的花香。

      我们来到了首山城。
      首山城真的盛大繁华。
      以至于,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他们不用交换东西,他们也不用石子,他们有金子,来有定数去有明路。
      他们有热闹的集市,北地的瓜果,南洋的丝绸,踏沙而来,浮船而至。
      他们的街道笔直而宽阔,四匹骏马拉着轮车疾驰而过。
      他们不都穿着麻织的简衣,裁缝铺里斑斓的纱衣,滑软得像水。
      他们彼此不甚熟悉,有的住在大宅里,有的住在污巷中。
      夜里,我听着临铺的呼噜声,闻着汗臭味,心中一片灼燥。
      阿墨的手掌贴上我的脸,凉凉的:“聃,不要急,你是最好的。”
      我抓住她的手,极用力,想那清静进到我的心里。
      我说:“阿墨,我只有你了。”
      “嗯。”她笑得眼睛眯起来,像是最幸福的人。
      我点着她的眉,她的唇,睡意涌上来。

      我在酒楼抹桌,一个面白的男人叫我:“倌儿,你家有甚么好吃的?”
      我拉了凳在他旁边坐下,扯过树皮单子,看着念:“梨蒸鸭,咸面汤。”
      他轻笑:“只有两道?也不是招牌菜。”
      我瞄一眼他嘴上的裂皮,说:“北边天干,您还是补点水分,养养脾胃肾。”
      他胳膊搭在桌上,斜身看我:“你来首山城做什么呢?”
      “我从廆山平逢走来,来做只有我能做的事。”
      “没人能活着走出平逢山。”
      “我能。所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他托着腮:“会煮菜是一回事,会开酒楼可是另一回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跟百个人说话,却比跟一个人说话容易多了。”
      他哈哈大笑:“酒来!”
      我们举杯轻碰,皆一口饮尽。

      数不尽的仆从在家里东奔西走,披红绸,挂花灯。
      阿墨穿着婢女的衣服,偷偷扯我的衣角:“聃,听他们说,你要娶亲?”
      我正为筹备彩礼的事情烦心,回身捏住她的肩膀:“事紧,以后再说。”
      阿墨皱着眉缩了缩肩膀,慢吞吞地说:“你不必娶她的,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帮你。”
      听她啰嗦,我愈发焦躁:“你一介村妇,能帮我什么?我能不能坐上城主,就看这门亲事了。”
      她往后踉跄一步,我恍然觉察,我方才似乎搡了她一把。
      我揉她的胳膊,轻声说:“阿墨,男人多娶几房妻妾,再正常不过。”
      她温顺地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街上的欢呼嬉闹声,隔了三道院门也听得到。
      元斌。
      不一会儿,门仆来报:“城主,元大人来访。”
      “哼,让他等一会儿吧。”
      我在凳上坐了一刻钟,见门仆引着元斌进来,方站起身,笑着迎上去。
      “元贤弟,杂事太多,怠慢了。”
      自躲着家里婆娘四处游乐,元斌看着黑了不少,精神了许多。
      他露着白牙笑道:“到处听人说李城主严谨厉肃,治城有方,你小子可以啊!”
      我没说话。
      元斌微愕,苦笑一下,退后两步稍俯身:“久不见城主,僭越了。”
      我咳嗽一声:“元贤弟,又带了什么趣物回来啊?外边吵得我脑袋疼。”
      他从身后随从处要来一枚陶罐,双手呈与我:“我从尧光西带了这茶,一季只一罐底。”
      我着人冲了一杯,小口啜饮,点头道:“不错。”

      我行过西厢,阿墨头靠在窗上,跟一只燕子说话。
      我摇摇头,暗道村妇年纪愈大,头脑愈痴。
      我收回目光,加快几步,去前厅看元斌带回来的美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金发的女人,身段勾人,碧玉一样的眼更勾人。
      我搂她的腰,她却躲开:“想必比起我来,城主更想要金城汤池,千民归心。”
      我眯眼看她。
      她娇笑:“小女一介不入流的术士,却也看出,您府里有腌臜物坏了气运。”

      自那之后,我大概有十三年没见到阿墨。

      气运好了吗?可能吧。
      再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可是,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吧。
      知晓我的脆弱的人都不在了,可是,我也不在了吧。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宝座上,脑中想的,只有那汗臭的通铺和清凉的手掌。

      有了慧识,要名,有了名,要财,有了财,要权力,有了权力,要长生。
      几个百年后,我的手掌如她的一般清凉。
      有了长生,宁不要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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