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别山海

8、交换

　　高台之上风声渐起，让人感到了暮夏的些许寒意，不知何处传来了笛子的呜咽声，低回萦绕。国师曾经教过九公主许多诗文，其中不乏形容笛声的绝句，然而这一刻，九公主只想到一个词-如泣如诉。大悲的心情竟也凝聚在这四个字里，最简单却表达着最深沉的感情。

　　等那只手放下去，九公主发现遮住她的眼睛的人竟然是武侯。

　　武侯表情放空，大仇得报也未见喜色，而是站在原地出神。

　　军师道：“侯爷，姜衍怎么处置？”

　　武侯低声道：“流放了吧。我还不至于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他不止是一个孩子，他还是楚国正统的小公子。还是杀了吧，斩草要除根，今日不除，他日必成祸患。再说了，侯爷的兄长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造成了今日的局面，侯爷也要重蹈覆辙，再现今日的悲剧吗？也许死了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

　　武侯沉默。

　　军师见他意有所动，缓声道：“就让一切终止在这一代吧？”

　　九公主突然道：“留下我弟弟。我愿意拿凤凰令来换他一命。”

　　军师诧异：“你有凤凰令的下落？”

　　转而对武侯附耳道：“侯爷，我命人在宫里搜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凤凰令。凤凰令关系重大，毕竟陆离太过棘手，侯爷可以假意先答应她，等到手再杀了他们也不迟。”凤凰令在楚国的地位非凡，是天授人权的象征，有了它才是楚国正统的国主，没有它王位坐上去也不会太稳当。陆离知道楚王遇难的消息只怕会立刻杀回王都，为楚王报仇，若是有了凤凰令，得到楚国大臣和百姓的支持，纵然陆离想杀掉武侯，也名不正言不顺了。

　　武侯俯视着九公主：“你知道凤凰令在哪里？”

　　九公主点点头。

　　“带我们去。”

　　九公主牵起姜衍的手转身带路，可惜两个孩子的腿太短，走的龟速一样。武侯很快发现自己的命令有多愚蠢，长腿一迈，将九公主抱了起来，姿势标准娴熟，是最能让孩子舒服的抱法。王智自觉地将姜衍抱了起来，不自觉地想：侯爷又没有孩子，对孩子向来看都不看一眼，能让他老人家屈尊照顾的孩子只能是刚出生的九公主了。看来侯爷以前没少抱过她，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轻车熟路了。

　　乍然离地而起，九公主软软的胳膊慌忙抱住了武侯的脖子，却听抱着她的少年不耐烦地说：“指路！”

　　在九公主的指引下，一行人竟然回到了方才的冷泉宫。

　　武侯愣了愣，继而脸色铁青。谢贞小心翼翼地劝诫：“侯爷，您要克制，鞭尸有损阴德。”在武侯的瞪视下谢贞很没有骨气地迅速改口：“秦英，把你的鞭子拿过来！快点！”这一次，他同样换来了秦英的一个白眼。

　　连军师都有些惊奇：“早该想到的，王宫里我们唯一不敢大肆搜索的地方只有冷泉宫了，任谁也不会想到魏恬会将重要信物藏在……”自己害死的人生前的居处……

　　九公主突然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动作，她环抱住武侯的脖子，将脸颊贴到了武侯的脸上：“叔叔，不要难过。”

　　武侯胸膛起伏了几下，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将九公主轻轻放到了地上：“你进去吧，不要动里面的东西。”

　　九公主沉默地看了看他，眼睛里竟然有称之为担忧的东西，然后她在地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以额触地：“祖母，我是您的孙女，现在要进您的宫殿取一样东西，还请您不要怪罪。”

　　四周一片寂静，无边的黑夜中，只有前排士兵手举的火把发出的哔啵的声音。火苗跳动，晦暗不明，照亮了小女孩端肃的小脸。

　　楚后临终前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那句话是“凤凰令在冷泉宫金殿左数第十块地砖下”。她不知道为什么楚后为什么要告诉她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姜衍不懂事，只能告诉她，想让她代为保管将来好给阿衍，也许是因为楚后想给两个孩子最后一个保障，来换取活命的机会，无论是因为什么，九公主只能拿来保住弟弟的性命了。

　　走出宫殿时，九公主想起云娘教导她的那些礼仪：身为王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走路一定要高昂起头，挺直腰，端庄大方，因为她代表了一国的面貌和风度。

　　眼睛不知觉地又湿润了，九公主不由自主地高高抬起了头颅，双手平举在胸前，大步地向前走去。

　　于是，台阶下的军士见识到了古往今来贵族一直强调的优雅仪态，他们的沦为阶下囚的王姬不复高高在上，向他们走来时依然有着一国公主应有的高贵，即使年幼卑微，依然不掩风骨。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脸庞明月般皎洁，宽袍广袖在风里飘拂，描摹出风的轨迹。

　　这被载入史册的一幕被后世称为“王姬献令”。王姬献令对于华朝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它是后来许多事件的转折点，最直接的一点就是王姬的率先归顺使得老臣们效忠新君变得顺理成章，消弭了老臣们和新君之间可能的冲突，使得权利的交替更为平顺，无形中减少了楚国的内耗。武侯正式掌握了权利，登上楚国国主之位，全面提升楚国国力，从而使楚国具有了同齐国分庭抗礼的实力，开启了齐楚争霸的局面。

　　九公主跪倒地上，双手捧着凤凰令奉上，道：“叔叔当为楚国国主，故天赐凤凰令，以表此意。”

　　众军士顺势呼应：“王上！王上！王上！”

　　武侯并没有马上回应众人的呼喊，而是顿了顿，身形有一刹那的迟疑，才单手拿过凤凰令，转了一下，将正面朝前，高举到空中。

　　令牌的正面，一只浴火的金色凤凰展翅高飞，是楚国之魂，楚国人民的精神凝聚所在。初，楚人背井南下，来到南荒一毛不拔之地，开垦种田，建立国家。然而开始的几年并不顺利，连年洪涝，粮食颗粒无收，又值时疫，楚人十之存一，陷入了绝境。这时，楚国国主做梦，梦到一只凤凰从火中重生，清唳之后盘旋九天，大喜，认为这是上天预示楚国将崛起，成为大国的征兆，遂鼓励百姓振作，打猎耕作，开挖铜矿，楚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励精图治，果成今日规格。从此，凤凰就飞在每个楚国人民的心里。

　　军师见凤凰令到手，指了指被九公主喊过去跪在她身旁的姜衍，在脖子上横了一下，意思是赶紧杀了。

　　姜衍懵懂地喊着手指，看着眼前狂热的场景，问：“阿姐，母后呢？”

　　九公主耐心地再一次将他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说：“母后有事要忙。”

　　姜衍犹犹豫豫地点点头：“阿姐，我饿了。”

　　九公主拿丝帕给他擦擦口水：“等等就有吃的了。待会儿不要乱说话，站在我身后，不要被他们看到了。”

　　姜衍睁大眼睛：“为什么啊？”

　　“我们在玩躲猫猫，你被他们看到的话，就要当猫了。”

　　姜衍乖巧地说：“哦。”

　　九公主摸了摸他的头，问武侯：“你会遵守诺言吗？”

　　武侯的目光垂到她的身上，开口：“当然。”

　　军师大惊：“侯爷……”

　　武侯制止了他说下去：“若是没有你说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今天我就站不到这里了。”

　　军师摇头：“竖子无谋！”

　　武侯笑道：“若是他长大了真有本事为他父母报仇，那就来吧。我害怕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不成。”言辞间强大的自信压得军师无话可说。

　　九公主小声地说：“不会的。”

　　武侯笑了笑，向她伸出手：“想要活命的话，一个凤凰令可不够呢。我养的花死了，你来做我的花吧。这样，我就饶你弟弟一命。”

　　小女孩定定地看着他，眼底弥漫着湖光水色，抿了抿唇，将手递到了武侯的手里。

　　武侯满意地微笑：“真是花骨朵一样的小公主啊，我很期待她盛开的样子。”

　　谢贞一脸惊恐，双手环胸，声音颤抖地控诉：“侯爷，你想对一个幼女做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下流？”

　　武侯没好气地说：“我能对她做什么？再说了，就算我要对她做什么，你捂住胸口做什么？还是你期待我对你做些什么？”

　　谢贞落荒而逃，逃到了秦英的身后：“秦英，你嫁给我吧。”

　　秦英翻白眼：“我为什么？”

　　谢贞神色惊恐：“侯爷想对我下手。”

　　武侯额上的青筋跳了跳：“秦英，给我抽他，往死里抽。”

　　秦英欣然领命，七尺长鞭在空中乍然一响，如同惊雷，震得谢贞浑身一抖，当即窜了出去。

　　“别跑！”秦英哪里肯放过侮辱武侯的人，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武侯仰望着冷泉宫屋脊上的青铜兽，半响，他向九公主摊开手：“这个给你。”

　　九公主从他的手心拿起那颗黑色的种子，不明所以。

　　“这是一颗花种，它需要十年才能培育成功，只有你足够耐心才能等到它长大，看到它的美丽。它是我的母亲给我的，现在我将它交给你，你让我看到这朵花好吗？”

　　九公主点头：“恩。”

　　王智皱眉：“侯爷，您一共只有两个，好不容易养成一株，却损坏了。仅剩的一个交给一个小孩子是不是不太妥当？万一……”

　　“那我只有认命了。”武侯漫不经心地说，“走吧。还有很多后事要料理呢。”

　　王智抬脚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九公主，发现她始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即使父王母后都不见了，也没流露出一丝异样，脸颊如同冰雪雕刻得一般。也许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吧，方才拜宣夫人、献凤凰令应该是魏恬临终前教给她的。这样一想，王智也就放下心了，若是她小小年纪便有那般心机，只怕侯爷会有危险。

　　宫外的青石砖被血染红了，几乎漫过脚面的鲜血形成小溪挡住了九公主的去路，以她的身量来说，一步太小，要想走过去，势必要染上浓稠的鲜血。她止住了脚步，看着地上的鲜血，踌躇。

　　这一次，武侯没有抱她，而是似笑非笑地说：“我的小公主，王权之路遍布鲜血。这条满是鲜血的道路没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后。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学会一个人走下去，哪怕终点一无所有。”

　　军师皱眉，几乎已经预见了未来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但是却无可奈何。

　　九公主想了想，一脚踏进了血泊，任鲜血浸透了她轻薄的丝履鞋，继而在干净的地面留下一行小小的血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