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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嗜痂之癖 ...

  •   嗜痂之癖

      四月过半,天放晴了,几缕白云漫无目的地飘在碧蓝的天境之上。

      “怎样,我没说假吧?他肯定是能出来的。”书生打扮的男子笑着对旁边撅着嘴的小姑娘说道。
      “怎么着?叁寒这么担心我啊?” 一个身着雨过天青色袍子的男人站在他们旁边,笑着说道。
      “少赖皮了,我、我就是情势所趋!” 叁寒不满地叫道,“不给你们说了!我去找娘啊!”
      “好呀,你去顺便帮师娘绣屏风去。” 章钦岸大笑道,“她最近正愁逮不到你呢,刚巧送上门来了。”
      原本抬脚刚要溜走的小姑娘瞬间又跑回来了,露出个傻兮兮的笑:“那我还是不去了,娘的女红这么好,有我没我都一样,我就不去添乱了。”
      “叁寒?钦岸?你们在这里啊,让娘找了半天,哎呀,无意!” 刚还说着,青剑门的师娘便找来了。燕夫人看上去四十来岁,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手里抱着个木盆。
      “娘来啦?我先走了!” 叁寒见到她,像只兔子似的跳起来就蹿了。
      燕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招呼道:“别傻站着,钦岸、无意快过来一起剥豆子,不剥谁都没得吃。”
      本来还想说些正经事的晏无意见状只好摸摸鼻子坐下来剥豆子。燕夫人的手极其灵巧,十指翩飞,剥豆子的速度一个顶俩。相比之下两个大男人的手就笨的跟脚似的,半天剥不下来。
      青剑门的后院里长着棵百年的老槐树,三个人坐在清凉的树冠底下剥豆子,许久无话。

      “你给它留个全尸吧。” 晏无意看着章钦岸手下坑坑洼洼的豆子,不忍道。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章钦岸瞄了一眼他手里的豆子,心里平衡了。
      “你俩倒还是这样。”燕夫人轻声笑了,看着手中的豆子,目光怀念:“我还记得小晏以前夏天来过青剑山,你爹娘带着你一起来的。那会儿钦岸也一丁点大,两个小毛头带着院子里一群小毛头像模像样的练武,把寒儿急的,不停在旁边哭闹,她也想玩,你们两个谁也不带她,嫌她是个小姑娘麻烦。”
      晏无意怔了怔,勾起唇角笑了。他当然还记得,那会儿他十岁,带着小他两岁的钦岸,把青剑门的什么鸡窝,猪圈全祸害了一遍。整天上窜下跳的,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之一。
      “那会儿钦岸他师父还有只芦花鸡,被你们两个小东西都吓得几天不下蛋了。” 燕夫人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眼睛笑的眯起来,像是一弯月亮,“最后你们两个被狠狠揍了顿屁股,消停了,结果没过两天你俩又闹着要吃槐花,又要喝蜂蜜水,那会都入夏好久了,哪里来的槐花?”
      钦岸听的耳根子都红了,赶紧打断道:“师娘,剥好了!我先走了!” 看着青年落荒而逃的身影,燕夫人笑的更是带了点得意地味道,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星官当时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给我道歉,说回去好好收拾你。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 她温柔地抬起眼看向晏无意,“你爹娘看了,也不知会多高兴。”
      “也许吧,他们兴许会觉得我没出息。”晏无意无奈地说道:“我娘那个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
      “星官那个脾气.......” 燕夫人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跟个炮仗筒似的,偏偏你们父子俩像是个火折子,动不动就兜她的火,她能不生气吗。”
      “可惜她没看到我现在这个落魄样子。”晏无意拉了拉身上有些发旧的衣衫,“不然她又有的笑我了。”
      几年过去,能回想起来的除了幼时门前的青石板、踩过的小木桩、吃过的酸果子以外似乎还有父亲宽厚的怀抱,母亲温暖柔软的手掌。午夜梦回,想起他们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不只是幸还是不幸,两个都是潇洒人物,竟然连托个梦回来看看亲生儿子都不曾。

      燕夫人放下手中的豆子,轻轻捏起他头上的一片落叶,轻声说道:“一切都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

      那一夜在绿蚁山庄所发生的事不胫而走,几日之内就在江湖上传遍了。

      老庄主声泪俱下,几声儿呀肉呀,就唬得人恨不得以身替之,好好感受一番这痛彻心扉的感觉。

      何其不仁不义。

      人们纷纷开始口诛笔伐起那个名叫晏无意的男人。

      自从晏无意十五岁崭露头角至现在,还从未遇见过这种人人喊打的情况。从前人们提起他,都要赞他一声古道热肠,公平正义。
      现在却恨不得啖他血肉,咯他皮骨。究其原因,不过是花面逢迎罢了。

      他逃出去了。

      被追杀了。

      不知去向了。

      有人传他生吃了少庄主的心。
      有人传他嗜杀成性。
      有人提剑想杀他搏名。
      有人扬鞭想杀他取利。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这场轰轰烈烈地波涛汹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不过在风平浪静之后,他们是否会羞惭自己得到的,便是两说了。

      智者的声音总是在愚人之后。当终于有人开始质疑起那出戏剧化一般的事情时,主演已经机缘巧合下到了一切即将开始的地方。

      此后江湖又起一番风波。

      四月底五月初,正是北旱南涝,青黄不接的时候。富庶的江边地带仍是歌舞升平,贫瘠的边陲小镇却是另一副景象了。

      风沙漫天,难见故人。

      中午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三千镇这个小到一眼望到底的镇子完全听不到人声。寂静地像块鬼地,只在几个阴凉的角落能听见些细碎的声音。一个穿着浅蓝色薄袍带着斗笠的男人快步走在街上。

      镇上唯一的酒家此时也像是打烊了一样,门扉紧闭,生怕那热气漏上一丝一毫进来。酒家那风韵犹存的红衣老板娘懒散地斜靠在柜台上,正闲闲地拨弄着算盘,不时吩咐旁边的高个儿伙计打扇打的快点儿。

      “咚咚咚——” 不知是谁在这时敲响了门。
      “我们打烊了,客人去别家吧。”老板娘头都不抬,大声回了一句。
      “三娘,是我,晏无意。”一声微微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屋里顿时传来一阵杯茶泼翻的声音,又是一阵静默后,门吱嘎一声开了。
      看着面前虽然疲惫狼狈却仍然精神奕奕的男人,老板娘惊讶地叫了声:“无意?”
      “嗯,进去再说吧。”男人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英俊的脸,“好久不见啊,三娘还有陈大哥,你们还好吗?”
      高个儿伙计微微颌首,给他倒了杯凉茶,晏无意接过来一饮而尽,总算是祛除了喉间的燥热。老板娘款款走来,坐在他对面,笑道:“我和你陈哥好的很,就是听说你最近倒是琐事缠身。”
      “嗐,都是些稀奇事。”晏无意无奈地说道:“拜那老庄主所赐,我现在算是体会到过街老鼠的感觉了。”
      “绿蚁山庄啊?”老板娘想了半天,又转头问高个儿伙计:“哎,绿蚁山庄是不是就是那个挤掉好几个耍剑然后突然发家的?”
      “嗯,差不多就是在十年前突然起来的。”高个儿伙计拿着扇子轻轻给她扇着,老板娘顺势倚在他身上。
      “你们……你们还真是恩爱。” 晏无意挠了挠脸颊,“总而言之,我现在跑到这里,就是为了躲躲风头。现在江湖上都在传这个事,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消息闭塞的西北好躲了。”
      老板娘若有所思道:“也对……风头太大确实不好做事。不过你怎么解决那些追杀你的人?”
      “跑快一些呗,总不能杀了吧。”晏无意喝了口茶。
      “那如果追杀你的人不止那一拨呢?”老板娘神秘一笑,向前伸手。
      “老天啊,三娘你这是又听到了什么风声?”晏无意趴在桌子上,从钱袋里摸出几钱碎银子放在那红润的掌心里。
      “打发要饭的呢?!” 老板娘柳眉一竖,檀口轻启,“一两。没得商量!”
      “怎么又涨价了?”晏无意只得又摸出了一些补上,抱怨了一句,“我身上就这么点钱了……”
      “少来,要是不涨价我和你陈哥也不用过日子了。”老板娘喜笑颜开,将银子交给高个儿伙计收好,又正经了脸色说道:“那老不死的狗东西竟然找了鬼面来杀你,你也晓得那是一帮疯子,追到天涯海角也得做掉目标,现在估计已经快到了。”

      “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晏无意皱紧了眉头,这实在不合常理。
      “谁知道呢,说不得是因为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老板娘无所谓地说道。

      ……不该看的?晏无意突然想起来,他自怀中摸出那小黑盒子,“三娘,你见过这个吗?或者认识上面的图案吗?”
      老板娘拿起盒子,摸了半天,摇了摇头说:“什么鬼玩意儿,没见过,陈霖,你见过没?”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像个木头人的高个儿伙计应声而到,他只消打量一眼那盒子,便冷声道:“这是罗什那用来辟邪的。”

      罗什那国。大漠深处的一个小国家。是贫穷又虔诚的一个可怜地方。

      “罗什那啊……” 晏无意将盒子揣回袖子,“那里我以前游历的时候也有所耳闻,从太祖时期开始,就专为当朝挖掘矿藏。”

      只不过如此一来牵扯就更大了。晏无意头疼地拿过斗笠道:“唉,我得走了。赶天黑前进沙漠,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打算就这么去?”老板娘不可置信地问道,尖尖的指头戳了戳他的脑袋,“你真是江边呆傻了,哪有人什么都不带就往沙漠里面闯的?”
      “这……”
      “你是不是想说你轻功高,到罗什那再补给也来得及?”老板娘冷笑一声。
      “嗯……”
      “你竟然还如此老神在在的?!”老板娘恨铁不成钢地怒砸了一下他的肩头,“晓得我在这里多少年伐?!十二年了!我从来没见过进了沙漠还能活着回来喝酒的人!”
      “啊,我知道啊。” 晏无意笑道,他好声好气总算是让着急上火的老板娘暂时冷静下来了,“三娘,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急,不瞒你说,我也是提前做好了准备的。”
      老板娘冷哼一声,抿了抿唇,才垂下眼帘说道:“沙漠只有两个能通人的入口,离三千镇最近的还在十里开外呢。快滚!别让我再瞅见你!”
      说罢,她转身离开,还气哼哼地踢坏了两个木凳子。

      晏无意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终于温柔地笑了。

      “三娘还是老样子。嘴硬心软。” 他轻轻嘟囔了一声,高个儿伙计认同的点点头。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块小小的碎银子,加起来刚好一两,已经被手心捂得温热。

      “无意,你……此去小心。”陈霖犹豫半天,叮嘱了一声,“不用顾及我们。”
      晏无意的脚步停了一瞬,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屋顶扫了一眼。便向后摆了摆手,又大踏步拉开门扉,走进风沙之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他会好运的。星官说过,晏无意什么都没有,但会快就会什么都有了。”红三娘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了,手中捧着一封泛黄的手书,她轻轻摩挲了一下信封后,一个用力。
      信封便化作了粉末,和着风回归了大漠。

      “我不欠星官什么了。”她从腰间取出一块红纱,遮盖住妩媚姣好的脸颊,她狠狠地抬头冲屋顶叫道:“下来吧,你们这群宵小!老娘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杀的人堆在一起都能下饺子了!吓唬谁呢!”
      屋顶传来几声瓦片的碎裂声,三五个人跳了下来,而正当另外几个人打算顺着晏无意的方向追去时,一道红绫突然截住他们的身影。
      “别跑啊……”

      看着皆身着灰衣戴着鬼面的一群人,三娘缓慢地抽出了腰间的软剑。

      “来的好!老娘倒要看看!谁敢闯空门!”红三娘手持一把软剑,陈霖抽出袖中短刀,二人靠在一起,堪称珠联璧合。
      曾在一起并肩战斗过无数岁月,二人早已磨练出常人所不能企及的默契。三娘手中的软剑恰到好处地弥补了陈霖短刀的空隙,两人一守一攻配合的天衣无缝。

      见找不到突破口,几个鬼面刺客的招式越发狠戾起来。此时却听三娘闲闲开口道:“霖子,够了。”
      陈霖十分听话地将双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背到后面,左右手飞快一交换。再闪现的时候,两把刀全部变成三尺左右,他手持双刀,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风沙中,晏无意脚步不停,逐云踏月一出,就算骑着天下最好的马也追不上,也难怪无喜和尚要说他有个畜生一样的脚力。
      一粒沙,一缕清风都能成为他借力的目标。十里而已,顷刻之间就到了。
      他拢了拢身上的蓝衣,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这儿是大漠的最边缘的南入口,与当朝交界的地方。几十里都荒无人烟,当朝建的驿站早都破败的不成样子了,目之所及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在顽强地生长。
      事已至此,他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小盒子,按照他对自己脚程的估计,到罗什那国只需要小半天的时间。看日头,现在已经快到申时了,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扁酒壶,喝了一口大漠最烈的刀子酒,孤身踏进了沙漠之中。

      他骗了红三娘,他确实是什么都没带的。

      南口相距不远的东口稍微繁华一些,偶尔有些商队从这里进出沙漠。此时这里停留着一个小规模的商队,他们的领头人正一脸感激地拉着一个年轻人的手,不停道谢。

      “多谢小先生救了我儿子一命,多谢啊……我儿子是我家的独苗,他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没脸回去见我老子娘了啊!” 大汉虎目含泪,拉着一个梳着总角髻的小男孩,又是下跪又是鞠躬的。
      他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刚过弱冠的年纪,文文弱弱地好似一个教书先生。此时被他父子俩的道谢弄的措手不及,脸都急红了。
      “您不必……您能答应带我进沙漠已经是求之不得了。”年轻人摆摆手,轻轻扶起小男孩,摸了摸他的包包头,笑道:“不过是孩童常见的急症罢了,王总驮不必放在心上。”
      “小先生是个爽快人!这如果有啥事用得着,我王乐喜绝不推脱!”大汉抱起孩子,给年轻人腾了一匹骆驼,“您坐这个,这个稳!”
      “谢谢……”年轻人温和地笑了笑。
      “啊,还不曾问过小先生,怎么称呼?”

      年轻人的声音朗润清冽如泉水,使人一听便心生好感。

      “在下姓温,名述秋。”

  • 作者有话要说:  温柔的人,实在是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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