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上）》酒否

5、五、紫域（一）

　　那人没被惊动分毫，邱灵赋甚至感觉到那乞丐破败衣衫下的肌肉放松着，他对充满敌意的自己不抱任何戒备。
　　他长发高束，风拂起他的发丝几缕，淡黄的月光从他发间穿来，透过那缠绕的发丝还能看到墨蓝如海的天空。明月就在身后，他的身影逆着光一片黑暗，从邱灵赋这里看过去看不清他的面孔。
　　但月光此时却是生生撒在邱灵赋脸上，他知道那人静静的视线就在他脸上。
　　“你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我可是以不施舍为美德。”邱灵赋对这阴魂不散的人没好气道，可浑身紧张随时打算与此人恶斗一场。
　　却又想到了什么似得语气一转，调笑道，“我给你的糖好吃吗？要不要报答我，说说跟着我有什么目的，谋财害命还是受人指使？没准我高兴了，再赏你几颗，你要掺着迷药的，还是春-药的？”
　　邱灵赋的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异常，如珠玉落盘，一颗一颗滚进那乞丐的心上，不听话的四处乱窜着。
　　那乞丐忽然站起来，他身形挺拔如白杨，顷刻间便轻巧落在邱灵赋身侧，动作干净利落，踩在瓦片上不发生一点响动。他的那狐狸尾巴似的发尾，在身后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才落下，轻轻地打在邱灵赋的手臂。
　　此人身法爆发收束自如，让邱灵赋心里好一阵吃惊，可看他落在自己身前如此近的位置，便下意识往后缩。那人的手却又鹰一般迅速捉住邱灵赋的肩，把他往回一拽，才避免他从这如意楼屋顶边缘掉下去。
　　“小声点，你想被发现吗？”那乞丐笑道，似乎两人在共谋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已经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说着又看着邱灵赋道：“这次我可不是跟着你。”
　　邱灵赋毫不客气将自己肩上那有力的手拍掉，禁不住恶意地，语气奚落起来道：“那为何我哪都能看见你？别说是缘分。”
　　那乞丐似乎皮糙肉厚，压根听不见邱灵赋话里的奚落。夜风吹得怡人，他半阖着眼皮，似在享受。那眼却像是睨着邱灵赋似地，他拖着腔调子挑高了，有意提点邱灵赋：“你武功这么好，既然发现我跟着你，这些问题你该拔剑架在我脖子上问。”
　　此时乞丐平日里本就懒懒散散，这夜又安静，那声音低沉磁性余韵绵长，万千余韵又凝成一丝韧如芦苇，像古老的琴弦，挠得邱灵赋心都痒了。此情此景下，这人说话听起来都像是像是挑衅似得，要挑起邱灵赋的某种情绪来。
　　两人隔得不远，那乞丐笑里有一丝气息吹到了邱灵赋脸上，邱灵赋心里抗拒似得想后退，可两人就在这如意楼的边缘半跪着，身后也没路，邱灵赋便把那乞丐整个人往前推去，那比自己还要高大上几分的人居然就被轻易推倒在了硌人的瓦片上。
　　看那乞丐这般让着自己，邱灵赋心中异样，只顺着那乞丐的话问道：“我把剑架在你脖子上，你就会说吗？”
　　那乞丐坐在瓦片上，也没有再想爬起来的打算，像是自己本就打算坐在这的一般。他只用那笑眼看了邱灵赋当做回答，这一眼像是在告诉邱灵赋你可没本事把刀子架我脖子上——可他好着心不说话。
　　邱灵赋因这轻浮的一眼刚要发起狠来，却看到那乞丐从怀里掏出了一对拇指大的石子，然后又掏出一根发丝一般细的线，极细心又有耐性地将两端分别缠绕在两个石子上。
　　他一边缠着一遍对邱灵赋道：“把剑架在别人的脖子上，这就是江湖人的办法。但你这句话，比较适合在真的把剑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说。”
　　话音刚落，那乞丐却忽然将手中的石子箭似得飞出，射在了邱灵赋的胸前又精确地把回程的石子收在手中，整个过程不过顷刻之间，速度之快邱灵赋只感到浑身一软动弹不得，手中的一把白色的粉末便簌簌滑落在这齐整的黑色瓦片上，还有一部分漂浮在空气中，尘埃似得扬起。
　　那乞丐一皱眉，用手把邱灵赋嘴鼻捂严实，又连人一起带着离那粉末远了一些，冷冷哼道：“寒冰尘？你可真有招。”
　　那寒冰尘的毒性之烈，是天下皆知。吸入一点，不过是让人浑身僵硬，三两日内不得动弹，再过量些，吸入者浑身肌肉迅速僵死，吃不得动不得说不得，就连眼珠子也转悠不得，如同被封在冰山之中。
　　若是没有解药，即使有食物和水在眼前，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饿死渴死。
　　这种毒之残忍令人发指，效果又奇特怪异，自然是由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制成，故而也比较少见。这么一小把，也不知邱灵赋哪来的。
　　“舍得把这样精贵的毒放在我身上，也算是我的荣幸。”那乞丐没好气道，眼神冷着从邱灵赋身上移开，像是嫌恶地不愿再把目光放在这人身上。
　　可他又忍不住望回去了一眼，看到邱灵赋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模样，又笑了，戏谑道：“怎么？我要是慢一分恐怕就要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了，不把你这家伙碎尸万段已是相当仁慈，你还生气······你该感谢我才是。”
　　那乞丐说着，目光却正好瞥到他雪白的颈边有缕柔软的头发，顺着那缕发丝往下走，缠绕着消失在浅色的锦衣里头。他冷静地从那片阴影里收回目光，扭过头便把他晾在一边不再搭理，用那布满伤痕的手继续灵活缠着那两块石子。
　　邱灵赋只顾着一双褐眸狠狠瞪着那乞丐，内心懊悔着自己的失手，那寒冰尘可是不多得的宝物，自己真不舍得用的······可这毒却就这么白白地洒在了地上。他不谙江湖事，但凭着对武学的天赋，便知道这人武功一定远高于自己，要硬打怎么能赢？
　　用这毒逼问这自大的乞丐便正好，这样稀奇好玩的毒用在他身上，一定能挫他锐气灭他威风，到时候把一切问得清楚，这人要死要活还不是在他手里？他饿的时候可以拒绝吃的，痛的时候可以继续笑，要死了还能继续拒绝救命药草吗？
　　邱灵赋从来不缺动歪脑筋的本事，方才是手臂一动便把袖子里的毒滑在手中，伺机准备着。
　　可技高一筹的人哪怕算计？那人敏锐得让人胆怯，就这么轻易把自己制服了。本想让那人动弹不得一切就好说，没想到这会儿是自己动弹不得，那人内力深厚，石子打在身上自己竟然还无法冲破。只得瞠目欲裂，心里活络着想要狠狠报复这人。
　　邱灵赋此刻没有一丝半毫对自己恶毒的悔过，也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半点不妥，更不会为寒冰尘滑落时乞丐为他捂口鼻而心存感激。但此刻，他眼睛骨碌碌一转，却又忍不住被那人手上的新奇玩意儿吸引了过去，渐渐地，方才心头灰暗暗萦绕的恨居然又被暂忘了。
　　那乞丐的两粒石子自己方才也看到了，可看了半天觉得还不如自己一路收集的那些好看。那人却手指灵活地小心撬起几块瓦，楼下房间的灯光在乞丐脸上映出暖暖一片。
　　楼下那间屋子正是许碧川休息的房间，此时虽没有人在，灯却悉心地被点着，好像在等着这屋子的主人回来。
　　那乞丐将丝线系着石子的一端垂下。那几不可见的丝线缓缓坠下，乞丐看着石子小心落地，紧皱的眉头才缓缓松开。那坠下去的石子该是到了二楼地面了。修长好看的手指又动了几下，便把丝线在自己手中那块石头上缠紧，然后把那块石头贴近耳边。
　　这行为举动奇怪得很，但邱灵赋凭着眼前所见便猜得出，这乞丐显然是在用什么稀奇法子偷听许碧川与丁宫主的谈话。
　　他心里顿时焦急起来，自己还没听呢，现在却眼巴巴看着身份未知的人就在眼前偷听着。此时却只能盯着那乞丐的表情一瞬也不放，试图看出点什么。
　　那乞丐早就注意到了他几乎要望穿自己的眼神，只是笑眼回望过去，这一眼却招惹来邱灵赋更为灼人的怒眼——那个笑像是一股风，让看似无光的煤炭深处又不停歇地燃起，引得所有沉寂的黑争相炽红。
　　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毫无意义地噤声的动作，继续笑意盈盈盯着邱灵赋，却又更仔细听着耳边的动静。两人就这在清风霁月中暗涌波涛对视着，只不过邱灵赋这一头传来的怒火，都被另一人一笑泯去了。
　　过了片刻，邱灵赋却是没耐心地忍不住，想着自己无法动弹无法言语，此时要斗也是无用，还不如眼不看心为净，索性闭上眼睛，将一片空白的黑暗取代那人可憎的嘴脸。
　　可邱灵赋才阖上自己的眼，那人却又不耐地马上凑过来摇了他一把，邱灵赋从不掩饰怨怒的瞳就又映出了那乞丐那不修边幅的脸。
　　那乞丐凑过来低声问他：“想听吗？”
　　你让我听吗？邱灵赋眼里怀疑清澈可见。
　　那乞丐眼里的光狡黠如狐狸，他道：“我让你听，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这样的条件在邱灵赋这里却像捡到便宜似得：管他什么事，我同意了再耍赖就是了，你还能强迫我去做吗？到时候肯定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那乞丐看他不知在想什么，便催道：“喂，你同意了，就眨一下眼。”
　　邱灵赋才眨巴了一下眼，乞丐便把那稀奇的石头放在自己耳边。那乞丐温热的手指触碰到邱灵赋细腻光滑的皮肤，眼底微微闪烁——他的手指蠢蠢欲动，无名指便在邱灵赋脸上不经意划了一下。
　　邱灵赋并未察觉，只是对那乞丐的靠近心有异样，可还是忍着，因为要听那石子里的声音，便必须任由那人这般靠近。
　　手掌温热着邱灵赋耳垂发烫，可那石子却是静悄悄的，邱灵赋什么也没听见。
　　即便如此，那乞丐还问：“听到了吗？”
　　邱灵赋看向那灰头灰脸的臭乞丐，一向将别人玩弄于股掌的邱灵赋，心里不禁怨毒起来
　　——捉弄自己的人，总有一天是要被自己千刀万剐！
　　“看来是听不见。”那乞丐看邱灵赋的眼神，心里已经了然，知道他当下正气在头上，却咧开嘴笑得灿烂，又把那石子放在自己耳边，“你武功差了点，听不见可不能怪我。”
　　······这句话方才自己还和邱小石说过，现在又被这乞丐还给自己了。邱灵赋虽然没有在江湖闯荡过，但也私下与人练过，怎么也能和花雨叶左护法含嫣打成平手，这乞丐要说他差，那可真是不服气。此时邱灵赋是恨不得手脚束缚全部解开，不顾一切地和他好好打一架。
　　大不了身上的毒都用上，用毒可也是武学手段之一。
　　乞丐看那邱灵赋一股怒火冲着自己，笑得更是张扬，他心念一动，还没细想，手已经捏上了邱灵赋光洁如玉的脸蛋，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人便是方才还要毒害自己的恶劣少年。
　　忽然起意，存心要把邱灵赋的怒气推向更深的深渊，却又故作哄人道：“别气，我们约好的条件还是成立的。”手上的滑腻触感传来，乞丐忍不住展开手又摸了摸。
　　要不是自己无法动弹，邱灵赋恨不得把他那脏手狠狠拍开捏碎！好在那乞丐只是摸了一会，便没再继续。可那粗糙掌心留下的触感，却像实质似得黏在脸上，邱灵赋只能闭上眼睛忍耐。

　　也不知楼下到底谈些什么，邱灵赋僵着身子觉得自己似乎等了很久。这许碧川这般神机妙算，他空与客人谈话，怎么就没发现这里有个乞丐嚣张又心安理得地在暗中偷听呢？
　　等那乞丐收起自己两粒小石子，又把瓦片悉心重新盖上，邱灵赋早就闭上眼在一旁装死。他听见了那乞丐悉悉索索的动静，却也不理，闭目养神，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夜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片刻间仅剩清风拂动，那乞丐似乎是收拾完毕了。邱灵赋正要睁开眼，一阵风迎面而来，天旋地转月动星移，耳边风呼呼作响，这才发现这乞丐居然让自己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面对面就把自己这么抱了起来。
　　他抱着自己腾空而起，在这紫域无垠的星空下楼宇间穿梭起来，即使抱着一个邱灵赋，依旧身轻如燕。一动一静，力分轻重，均恰到好处，轻松得很。
　　邱灵赋眼睁睁看着如意楼离自己是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这乞丐要把自己带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