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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魑魅魍魉(三) ...

  •   夜色浓厚,四人一路无话,青湖依次送了白苏和我回家,先生则暂时寄宿在青湖家中。后来几天,我一直心有余悸,但好在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先生第二天就回到学堂教书,晚上还是借住在青湖家,对于自己家中发生的一切闭口不提。如此过了大约六天,全都风平浪静,我们也就在再提起此事。

      又过了三天,娘亲酿的青梅酒可以喝了,便遣我送一坛给青湖。我与堇儿提着酒坛,以及娘亲做的一些糕点到青湖家去,但进去后发现只有先生一个人在。

      “咦,青湖呢?”我问。

      “今天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见个朋友。”

      “哦……那个……我给他送些东西来。”

      “坐一会儿吧,大概也快回来了。”先生说:“他最近一直在查那两个女子的来历,应该是有眉目了。对了,你和白苏那晚怎么会在那里?”

      我欲言又止,正想着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却听先生说:“不想说就不要说罢,不过也幸亏有你们。”

      “也不是不想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先生,你为什么会昏迷在自己家里呢?”

      先生轻叹一声,便将那日之事娓娓道出。原来那天先生上课到一半就开始犯困,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当他转过头去看时,就看到湖上有条船,上面有两名女子,唤他名字的是穿粉色衣服的女子。先生说他以前从未见过那两名女子,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也发不出声音,想站起来,身子却动不了,只能一直盯着她们看,直到一阵冷风吹过来,再往那里去看,就一个人也没有了。那天先生回家之后,感到浑身疲乏无力,刚准备睡下,就看到那两名女子出现在房间里,后来的时间里先生就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她们的身影时近时远,意识虽然经常处于模糊状态,但偶然清醒过时来也想过要逃走,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直到后来,就看到我们也在那里了。

      “先生不知道她们是谁吗?”

      先生摇头,“那天青湖也问过,但我确实不知,青湖说他也不能确定她们到底是谁,所以这些时日来,一直在外追查。”

      我坐了大概半个时辰,还未见青湖回来,怕娘亲等急,便和先生告辞。路上,堇儿不停地咕哝,说我不该贸然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要是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还说那两个女人肯定是妖怪,为了长生不老就化成人形来害人,说不定就专吃像我这个年纪的人。

      “才不是只吃我呢,”我反驳,“是不是妖怪我不知道,可是她们连青湖都想吃,不过他长得太好看了,她们好像舍不得吃。”

      我一说完,堇儿“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哎呀,原来长得好看还能不被妖怪吃啊,那少爷你是被她们吃呢,还是不被吃呢?”

      我抬手轻弹一下她的脑门,“尽胡说,什么被不被吃……”话还未说完,就看到迎面走来青湖与一名白衣女子,正是那日坐在他家里听他弹琴的那位。

      这时,他也看到了我们,快步走过来,我告诉他前面刚去过他家,拿了些东西过去,他则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我这些天有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事。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他让我再想想,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这就奇怪了,”他若有所思道:“她明知道被戏弄了却不追来,这么多天过去也没有任何影踪,这反而有点说不通了。”

      “为什么啊?青湖,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了吗?”

      “嗯,知道了,只不过……”

      “公子!小心!”猛地,堇儿的一声惊呼打断了青湖的话,回过身,看到堇儿的身体在我面前重重倒下,而几乎是在同时,白衣女子瞬间飞了出去。

      堇儿——!

      我抱起倒在地上的堇儿,她背上有一道极深的抓痕,往外汨汨地冒着鲜血,浸透了衣裳。我看着她在我怀里不停抽搐,身体因剧烈疼痛而扭曲,歙动的双唇发出些许声音,我却根本听不见。我努力凑下去,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到的只有一些残言断语。渐渐地,她不再说话,身体也开始无法动弹,只剩下手脚还在微微颤抖。

      “堇儿……堇儿!堇儿!”无论我如何呼喊,都得不到回应。随着她的生命一点一滴消失,她的身体慢慢变小,失去人形,变成怀中一只染透血色的黄色小猫。

      “青湖,青湖……堇儿她……”然而青湖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只是愣在原地朝堇儿看着。

      “青湖!”我大吼一声,他才忽地意识过来。

      “是我疏忽了……”他皱着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神色。而白衣女子这时也回来了,蹲在青湖身边,低声轻语了几句我听不清的话。

      青湖从我怀中抱过堇儿,快步往自己家走去。我连忙跟在他身后,一进门,他就将堇儿放到长椅上,再从房中拿出一只小葫芦,倒出一粒鲜红色的丹药喂入堇儿口中。稍过片刻,他将耳朵伏在堇儿身上,然后长舒一口气,说暂时能保三天的命。

      “可是,堇儿为什么变成猫了?”我问。

      “她不一直都是猫吗?”青湖转向我,眸子中一片明澈。

      堇儿是猫?啊,对了,我怎么都忘了,透过青湖的眼眸,我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冬天。我回忆起那个傍晚,天空阴沉压抑,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门前雪地上印着长长一串脚印,一只瘦弱的黄花小猫停在门口,身上堆着飘落的雪花。你一定很冷吧?我问它,它像是能听懂一般,对我叫了一声。家里没鱼,只有肉,你要吃吗?我又问它,它又轻轻叫了一声。那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向它伸出手,它抬起前爪又放下,看着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慢慢地向我靠近。

      “以后你就是我家人了,就叫你堇儿吧。”我把它抱在怀里,向屋内走去。

      从那天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我甚至都快忘了她原来是只猫,在我眼中,她始终是人的样子,从那时候到现在,是那个调皮而机灵的侍女堇儿,虽然我也时常寻思,她为什么可以整天什么事都不做,尽陪我玩,但我总以为,那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玩伴。

      而现在,她已经不具备人形,她的原形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无法得知她到底是生还是死。

      我守在堇儿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先生打来一盆水,青湖湿了条手巾为堇儿擦去身上的血迹,随后又取来一条干净的毯子,盖在她身上。做完这些之后,青湖到屋内换了身衣服,与此同时,一阵寒风吹过,阿眉与香儿就蓦地出现在门口。

      阿眉朝堇儿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着说:“原来畜生一只,真不知死活。”说完又面向青湖,狠厉道:“书生,你竟敢戏弄我们!”

      青湖没有说话,径自解开束发带朝她抛去,发带在空中飘荡,猛地变成一把利剑朝阿眉直刺而去,阿眉大惊失色,身体立刻朝屋外逼退,就在她一只脚跨出门口的瞬间,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伸手接过束发带,利落地往她身上一绕,束发带便源源不断地伸长,在她身体四周螺旋状缠绕起来。白衣女子还顺势一收,发带便紧紧地收缩成茧,将阿眉捆在其中不得动弹,立时扑倒在地。

      在一旁的香儿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等意识到阿眉已被困住的时候,也已经被青湖绑了起来。

      “你不是什么书生!你到底是什么人?”阿眉一边挣扎,一边大叫。

      青湖没有理睬她,而是走到被捆住的阿眉身前,眼中一片肃杀阴冷。

      “魑魅,”他问:“为何要到人间来?”

      “关你什么事?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妖怪?”阿眉的声音透过布条传来,显得越发凶狠。

      青湖还是没有回答,反而自顾自继续说:“你原本就是山野精怪,害人作怅也不为奇,而我也算不上什么正道之人,理应是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可你心性险恶,且报复心重,无法容忍我对你的戏弄,处心积虑要把我除之而快。取人精气之修行,虽可得一时之利,但毕竟是伤天害理之事,终有一日必遭天遣,更何况你还伤我朋友,你说我又怎么能放过你。”

      阿眉在地上不断挣扎,“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就随了白霜去吧,让她磨练你的心性,去除你的戾气,或许还能回到正途。”青湖说完,白衣女子拿出一只如意瓶将瓶口倒扣,口中念念有辞,而阿眉则化成一缕青烟,尽数收入瓶中。收好之后,白衣女子从地上捡起束发带还给青湖,转向看向一旁的香儿,问这孩子怎么处置,青湖笑着说他自会安排。白衣女子点头会意,带着瓶子离开。

      女子走后不久,香儿自行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对青湖隔空一笑,“我已经帮你了,按照我们说好的,你该告诉我千年灵泉在哪里了吧?”

      青湖浅笑,将墙上青篱的画像取下摊在桌上,然后从抽屉中取出一把小刀,仔细地沿着画纸的边缘将刀刃插进去,一点一点地,把画像从画轴上剥离开。当他把画像完整取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下面是一副奇怪的白描线画,像是地形图一类的东西。他把画卷交到香儿手中,对她说按着地形图找,就能找到灵泉。

      香儿接过去看了一会儿,就把画轴重新放到桌上,说:“光这样我可找不到,这地形图画的是哪里?”

      “是极北之地的山巅,我去过一次,灵泉本身与其他泉水看来并无任何分别,但在它边上,有一棵千年树灵守护,它汲取天地精华长成,又得灵泉滋养,高大参天、雄冠如盖,与其他所有普通树木都不同,你去了,只要找到那棵树,旁边的就是灵泉。”

      “你不骗我?”

      “你帮了我这么多,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你太聪明,聪明的人通常都很狡猾。”

      “既然你觉得我聪明,那就该知道,背信弃义是最愚蠢的事,我又何必去做。”

      香儿想了一会儿,“好,那我姑且就相信你。”说完,从桌上拿起画轴,一阵寒风吹过,她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我甚至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就已全部结束,房间里只剩下青湖、先生和我,还有生死不明的堇儿。青湖关上门,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坐回椅子中,生上炉子,煮上茶水,随即看向我,一脸的意味深长。

      “你一定很奇怪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吧。”青湖浅啜一口茶,“我就告诉你好了。阿眉原本是居于山野的魑魅,香儿是蜇居弱水的魍魉,来到人间,吸取男子纯阳精气用以修炼。魍魉并不想伤人性命,也不想惹事生非。但魑魅不同,短短数月就已取好几人性命,魍魉也无法阻止,只能暗中做些手脚,其实上次能顺利离开还多亏了香儿。”

      “香儿?”我不禁回想起刚进门时她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那日我们还在门外,她们就已经知道,所以门并不是自己打开的,是魑魅开的。魍魉当时就已经赶我们出去,但我们还是进了。后来上茶的时候,她又故意打翻茶水,借此在我手中塞入字条,而我们能从窗口离开,也是因为她在临走时打开了窗销的缘故。其实,不光那次,早在之前,她就已经在暗中帮过你们了,那日你们在学堂中都中了魑魅的妖术,如果不是她以水泽的寒风吹醒你们,恐怕你们全都醒不过来。”

      “啊,原来那阵风,是这么回事。”

      青湖倒上一杯茶,继续道:“从徐先生家出来后,我就一直追查她们的身份,大概过了三天,我根据纸条上所写的地址去见了香儿,她告诉了我她们的来历,让我不要再查了,免得她姐姐对我下毒手,也是借那次机会,我告诉她千年灵泉的存在,以此作为条件,她答应帮我收服魑魅。后来,我去找了白霜,没想到我们刚回来就遇上了魑魅。想必定是她最近一直在找我伺机报复,这是我能料到的,但没有料到的是,堇儿竟然会比我更早察觉她的气息,还保护了我。”

      我将手放到堇儿身上,动容道:“堇儿,还有救吗?”

      青湖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之后放回桌上,对我正色道:“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我必须把她带回去,只是这一去,到底多久才能回来,我也说不上来。”

      “青湖,救救她,不管需要多久,只要能救她,只要她能活下来,就算不在我身边也没关系……”

      “这颗丹药只能维持三天药效,如此,我明天就要启程。”青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向我,“水杉,有些话我必须告诫你,你虽秉性纯良,却不甚机敏不懂筹谋,又生性好奇心重,对未知事物都想打探个究竟,我现在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只望以后你能收敛自己的好奇心,多一份谨慎与运筹,能不去打探的事就不要打探了,如果有什么事非要冒险去做,不妨与你那白苏小兄弟多商议,他机灵得很,大概可以帮到你许多。这样虽说是无趣了一点,但也不至于遇到危险,懂吗?”

      我点头说懂,青湖便回答那就好,我要收拾东西了,于是招我帮他一把,开始忙碌起来。

      第二天早晨,马车准备妥当,青湖带着堇儿离开崧泽,我在坐在车夫身边跟了一路,直到马车出关才下来。看着马车逐渐消失在城门之外,一种无名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而起,又能宣泄到哪里,只是隐隐约约中觉得,青湖不过是给了我一个善意的谎言,这一走,堇儿恐怕是无法再回来了,我却无能为力。

      这是第一次,我真切体会到,生而为人的弱小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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