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叔兮叔不知》芸生生

5、005

　　第五章

　　高一升高二的那年，云亭镇里的老槐树开很香。

　　阮菁忽然提议，说要单独带阮心悦去临市走一走、看一看。

　　自阮心悦出生起，阮菁为了照顾阮心悦，就一直省吃俭用，连远行都没舍得去过一次。这次，阮菁说要带阮心悦出去走走，阮心悦打心眼里对这次旅程期望满满。

　　然而，阮心悦从未想过，自那天起，她便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而带她走上那条路的，不是别人，是她的妈妈阮菁。

　　**

　　阮心悦对那天所有的印象，就只剩下天气。

　　她只记得那是一个大晴天，日头毒辣得像是要把人烤干。

　　从临市返程的火车站里，阮菁跟她说买错票了，要跑去售票窗口改签。阮心悦很听话，拎着随身的背包，待在候车大厅里等她。东奔西跑了一天，阮心悦有点困，背靠着候车大厅的座椅就眯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入黄昏，候车大厅前的落地窗前有一大片的火烧云。

　　时间已近七点，距离阮菁换票已超过三个小时，阮心悦有点慌，开始数着手表等待阮菁。耳朵被周遭全然陌生的方言所充斥，身边一张张的都是陌生的脸，陡然生出的恐惧感，令阮心悦无所适从。

　　她不敢动，连上厕所都不敢去，一直就在原地的座位上，等到了晚上十点。

　　但是，阮菁并没有回来。

　　那一刻，脑袋里忽然有一种声音在告诉阮心悦，阮菁不会回来了。发觉这个真相的时候，阮心悦忽然冷静了下来。

　　她条理清晰地先去了改签窗口，再跑到候车窗口，最后是服务台寻人。然而，却没有一丁点阮菁的消息。

　　后来，火车站里的保安看她孤身一个人可怜，就冒着被领导挨批的危险，帮她调取了监控录像。

　　在监控录像里，阮心悦清楚地看见了坐在候车大厅里孤独的自己，也看见了阮菁离去时的背影，很决绝，很坚定。

　　阮菁没有去改签窗口，也没有任何一刻的停留。

　　在转身离开候车大厅后，她径直拿出了一张随身的车票，踏上了开往奉城的列车。

　　不是亭城，是奉城。

　　奉城距离亭城上万公里，一个在中国最东端，一个在中国的最西端。以前阮心悦只在课本里听说过这个地方，一闪而过的念头，只记得这里是以面食闻名的，可印象中，她分明记得，妈妈阮菁是最讨厌吃面食的呀，怎么就去了那儿呢……

　　安保室里四壁的监控屏像是一面面通透的镜子，阮心悦看见里头的自己，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像是一只被遗弃了流浪狗。

　　好心的保安意识到了阮心悦被抛弃的事实，正打算通知警察收留她，却被“砰”地一声巨响所打断。

　　有人踹开了安保室的大门。

　　来人是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带着金丝边的眼睛，还有一张清俊的脸孔。看他一身矜贵的西装，瞧上去原本该是优雅的谦谦公子，但此刻风风火火的脸庞，以及紧蹙的眉头，却暴露着他的焦急与燥怒。

　　直到看见地上蜷缩的少女，男人皱成一团的眉，才终于松了松，眼神如获至宝。

　　他悄悄地蹲下身，挪到少女身旁，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在克制着。

　　等到少女颤动的双肩近在咫尺，他才张开了怀抱，蹑手蹑脚地将她揽了进去。

　　他说：“阮阮，别怕，小叔来了。”

　　在异乡听见了熟人的声音，更何况这个人是阮心悦给予全身心信赖的叶则衡，那一刻，阮心悦的眼泪彻底断了线。

　　她哽咽着，整个人都在抽搐：“小叔，妈妈不要我了……”

　　叶则衡感受到了怀里的颤动，心疼地搂紧她：“我在。”

　　“小叔，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人。”眼泪淌了一脸，她却忽然扬开了笑脸：“爸爸不要我，连妈妈都抛弃我了。”

　　“傻姑娘，别乱想，她不会抛弃你的。”

　　她哭得歇斯底里：“可我看见她走了，上了去奉城的火车，连头都没有回。”阮心悦眼神空洞，像是掉进了地狱里的人，绝望又看不见光明：“我还记得，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在塑胶厂上班，塑胶厂食堂每周都会发一次鸡腿，那时候妈妈每次都会偷偷把鸡腿包好，带回家给我吃。妈妈那么喜欢我，那时候那么苦，她都没把我抛弃。可是现在……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让妈妈觉得不可原谅，所以她才不要我了。”

　　泪水糊满了她整张脸，叶则衡用指尖替她抹去：“不是的，你妈妈很爱你。”

　　“可是爱我为什么不要我？”

　　“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小叔你是不是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离开？！”阮心悦忽然揪紧了他的领子，像是掉进了河里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叔，我求求你，我求你帮我找到妈妈好吗？”

　　叶则衡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片刻之后，还是受不住阮心悦的眼泪，点头说：“好。”

　　叶则衡花了一周的功夫，费尽心思帮阮心悦寻找阮菁的踪迹。然而，除了阮菁曾在奉城停留过两天，并且在一家旅店留宿过一晚外，其他一无所获。

　　阮菁像是人间蒸发了。

　　叶则衡也曾陪同阮心悦到过奉城，但要在那座广袤的西北城市，在满地的风沙和干燥的烈日找到一个孤身女人，简直难如登天。

　　后来，阮心悦也忘记自己找了多久。

　　直到心里的那最后一根稻草也被连根拔除，阮心悦才终于明白，陪伴了她十六年的母亲，最终还是抛下了她。

　　她原本还能被人叫做拖油瓶，现在，想必只能被称作流浪狗了。

　　流浪狗、流浪狗。

　　听起来好像有点难听。

　　**

　　阮菁不见的那段日子，是阮心悦人生最灰暗的时光，她像是陷入泥沼的人，走不出，逃不开。

　　不过还好，那时候一直有个人陪着她——叶则衡。

　　阮菁离开的第三个月，在阮心悦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后，叶则衡开始给她拾掇未来的计划。

　　由于阮菁失踪，阮心悦又未满十八周岁，假使没有监护人领养，阮心悦势必就会被划归为社会福利机构收养。福利院虽看似和睦，但里头实在鱼龙混杂，混乱得很。

　　也就是那个时候，叶则衡告诉她，他还有个姐姐，叫做叶韵眉。

　　叶韵眉已近四十，丈夫亡故，孤身一人，完全符合法律规定的收养条件。并且，叶韵眉听说了阮心悦的事情后，格外希望能够经由她的双手，给予她一个幸福温暖的家。

　　可是，一向倔得像头牛的阮心悦，哪愿意认别人当母亲……

　　在叶家大院门口，她哭着喊着，告诉叶则衡：“我有自己的妈妈，我没法叫别人妈妈，我要等妈妈回来！”

　　可是，那时候叶则衡却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按着她的肩膀，眼神决绝：“阮阮，现在的你需要一个正当的监护人，也需要读书。而你面前的这个家能够支撑起你所有的学费。你不是一直想等你妈妈回来吗？只有你读了书，你妈妈回来之后，你才能有能力照顾好她，留住她。”

　　叶则衡的话对于阮心悦而言，实在极具诱惑力。

　　她实在太弱小，也实在太需要一个环境，让她能够成长起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后来的后来，在叶则衡的帮助下，她终于摒弃了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点芥蒂，走进了叶家，成为了一个叫叶韵眉的女人的养女。

　　自那时起，她开始了解，原来小叔叶则衡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气质好一点的穷人”。她开始明白，并不是一定要把logo标到最大，才能体现一个人的矜贵。因为仅仅是他的一件衬衫，就抵得上她梦寐以求的千百套安踏。

　　而他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叶大公子。亭城政界赫赫有名的老元首叶怀正的独子。

　　而她所处的叶家，远比她想象得复杂。

　　**

　　曾经，阮心悦觉得云亭镇堆满泔水的小巷是她的噩梦，她发了疯都想带妈妈阮菁走出那里。

　　然而，那时的她太天真，天真到没见过深宅大院里隐藏的恐怖。

　　她也不会知道，从阮菁离开的那天起，她的人生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分水岭。

　　分水岭的一边，是她曾以为的贫穷困苦的生活。

　　分水岭的另一边，是一座天堂中的地狱，是她所有噩梦的开端。

　　无人知晓，当生活在贫穷城镇的阮氏母女，遇上来自亭城声名显赫、差别天壤的叶家人，这本身就意味着一场惊天的秘密。

　　毕竟，站在神坛上的人，在无利可谋的情况下，哪可能屈尊降贵去认识她们那样流落尘埃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