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这个人有毒》魇客

10、间奏：完美世界（一）

　　水滴形的银白色无轨列车在透明的数字隧道中悄无声息地穿行。

　　约瑟夫总是喜欢坐在车尾，远离人群。他厌恶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陌生的新人——刚刚进入车厢的几个人，一看就是刚来乐园不久的年轻人：他们喜欢聚成一堆炫耀自己新换的外观、通讯器，甚至私人空间，通过细节与清晰度来计算彼此到底值多少个储存点，占了多少空间。
　　——真是愚蠢而又肤浅。
　　他深深地鄙视他们。在他眼中，这些年轻人不仅肤浅，还毫无教养，每次一进车厢就喜欢冲到车头大呼小叫——虽然他明白这是为什么。

　　空间列车是专供人类在乐园不同超级区域间观光的交通工具。因为设计的缘故，在列车开动时，车身上的银色数据涂料会根据“惯性现象”朝尾部方向聚集，车头则会变得完全透明。如果站在那里，就可以将各大区域的全景尽收眼底，奇妙无比。

　　据说这座数字城市主要由十大超级区域构成——或者其他人类和原住民更愿意把它们称之为“超级地图模块”。这些区域并非无缝衔接的地图或相邻的空间，从外观上看，他们更像是散落在黑暗空间中的水晶球，五光十色，晶莹剔透。
　　目前行驶线路的左手边是一个行星般巨大的球体区域，色泽霜白，表面上漂浮一圈又一圈淡黄大理石般的花纹，如遗落在雪地上的月桂花冠般美丽而又冷清，正是第十一区·月神狄安娜。而行驶正前方的那更为巨大的球体则是接近于黑的赭色，外表烙着大地裂口般的纹路，如同岩浆肆意流淌后的地壳表面，色彩深沉却不失热烈，便是第三区·火神伏尔甘的外景。光从外部看来，这些区域简直大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都像是一颗独一无二的星球。它们以古时亚平宁半岛上的诸神命名，自乐园成立之初就被赋予雄伟壮丽的外表，与那些传说中被遗忘了的神祇特性相符。

　　约瑟夫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空间列车站在车头时，虽然没有大呼小叫，但也是不可抑制地激动了。列车开动的那一刻，他仿佛是站在黑暗的宇宙中飞行，看星球在远方以庄严的姿态缓缓运行。身边不时有莹绿色的数据碎片在透明隧道上飞快流过，像是擦肩而过的彗星般耀目。

　　而且如果愿意，站在车头的人甚至可以给神经附加些额外的刺激：在感官中将车厢消除，直接体验与冰凉的黑暗接触的快感——只要向系统支付一点额外的储存点就可以了。

　　是的，一点就够了。只要一点点就足以让车头那群年轻人像个被掀了裙子的小姑娘般尖叫。

　　想到这里，约瑟夫皱着眉又看了眼车头，忽然觉得已经无法想象，或者根本不记得自己曾像个小姑娘般在那个位置大惊小怪。虽然在印象里，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喜欢坐在车头的位置，但他认为，自己享受的是那种“站在深渊旁凝视黑暗，看绿色的地狱火点点坠落”的感觉。
　　至于现在？他更喜欢像以前在地球时那样，独自待在车尾无人的位置，透过车厢上小小的舷窗来观察外面的世界。只要忽略车头，就能有一种待在封闭的空间的感觉，安全、温暖而又舒适。

　　——这让他感到怀念。

　　这样想着，他又朝窗外看去。

　　“您在看什么？”有人问。
　　“城市。”他凝视窗外那安静得像宇宙般的城市，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您也觉得它很美吗？”

　　——是的。
　　他点头。
　　刚来到乐园的时候，他就在想，这个地方的设计者一定是个无与伦比的天才。

　　“太好了，我也这么觉得。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城市起，我就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这里每个区都好像散落女孩梦中的五彩积木，漂浮在充满未知的黑暗中，简直和童话一样梦幻斑斓……”
　　说话的人像是找到了知己般滔滔不绝。他的声音又轻又快，有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却不让人讨厌。
　　约瑟夫收回目光，向着说话的人望去。

　　不知何时起，他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皮肤白皙，五官柔和，美好得像是个女孩儿。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浓翠色的眸子，就像大地女神塞尔斯区盛夏雨后的橄榄树叶，青翠欲滴，生机勃勃——但这样鲜艳到近乎妖冶的色彩，在约瑟夫眼中却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因为青年那恰到好处的微笑而让他颇感亲近。

　　虽然青年的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但约瑟夫却不能肯定他来乐园到底有多久了。如果说这个青年是新人，那么他和其他刚来乐园的新人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同——活泼中自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完全没有一般年轻人轻浮的感觉；但如果说他是像约瑟夫一样的乐园资深人类住民，那么他的言行又太过活泼，至少约瑟夫从没有见过谁在乐园居住十年后，还能拥有像这个青年一样神采飞扬的眸子和快活的神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青年手指上那象征人类身份的指环，那他看起来倒更像是某个素质精良的乐园住民。

　　“您在这里住了很久吗？”青年感叹了一番后，很快就将话题转移到了约瑟夫身上，看后者还是有些出神的样子，他颇为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只是想问一下，如果您不方便回答……”

　　“不。怎么会？”约瑟夫清了清嗓子，对这个礼貌的年轻人好感倍增，“我在乐园住了很久了，十年？二十年？哦也可能是十五年，总之非常久了。”约瑟夫对自己不确定的回答感到了一丝羞耻，“抱歉，上了年纪以后。我的记忆力总是如此的模糊……”

　　“怎么会呢？”青年微微瞪大了眼，仿佛是惊讶的样子，“虽然从您的举止来看，应该是一位比我年长的绅士，但从外表来看，您的外表看起来和我相差无几。”说完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却是那种真诚的带着赞扬的微笑。

　　约瑟夫对青年的印象更好了。他想，这应该是一个刚来到乐园不太久的年青人，估计还没有和他的引导者好好交流过，所以才会有这样蠢到可爱的说法。于是带着长者的觉悟，约瑟夫决定告诉这个青年一些常识。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在乐园中很少有老人。”
　　“咦？”
　　“只要来到乐园后，我们人类的相貌就基本固定了，在短时间内可能会稍有变化，但并不会衰老。”
　　“啊，”青年发出了一声赞叹，“那真是太棒了。”

　　“是的。”望着青年飞扬的唇角，约瑟夫也不由地微笑了起来，“乐园确实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在诸神的规则之下，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比如说，假如你真想看看老人是长什么样子，可以去第五区·大地女神塞尔斯，让那里的住民给你漂亮的脸打上皱纹和老年斑。”说完，约瑟夫呵呵地笑出了声，为自己难得的幽默感到满意。

　　“真的吗？”青年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出于对这个亲切的年轻人的好意，约瑟夫决定提醒一下：“当然——不管怎么改变，你都得花一大笔储存点。”
　　看着青年立刻萎顿下去的神情，他有些不忍，宽慰说：“变老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一张苍老的脸实在是……不过如果你有足够的储存点，倒是可以改了以后再修回来。”

　　“哦？”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可以不停地改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储存点。”
　　“那您曾经试过？”

　　约瑟夫摇头：“不，虽然我在乐园已经住了很久，有了一定的积蓄，但是我还是遵守着地球上努力工作、节俭生活的美德。正是这笔精神上的财产帮助我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您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青年微笑，看起来真诚而又甜蜜。

　　“谢谢，我刚来到乐园的时候，还是一个想你一样什么都不懂的小伙子……啊，抱歉，没有冒犯的意思。我那时只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和工作的热情，我渴望探索这个神奇的世界，所以开始的时候我接了非常非常多的任务，多到每天我只要一回到自己的地图，就会立刻进入香甜的睡眠，比当年我在地球上强多了……”

　　说着说着，约瑟夫忽然发现今天自己的话或许有些多。他甚至记不起上一次说这么多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和一个陌生人暴露自己拥有的财富和经历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他想，这个青年确实有着让人倾诉的魔力，当他望着你仔细倾听时，就如同多年的挚友一般亲切。

　　“那您这么努力工作时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让家人幸福。”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让我重视的家人在乐园中过得更幸福。”
　　约瑟夫重新望向窗外，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在说这些时，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充满干劲，还有热情为窗外的景象惊呼，而他的身边还坐着另一个人。

　　“总之，我和现在大多数的年轻人不一样。现在的新人越来越堕落，他们和曾经勤劳努力的上一代人完全不同，整天无所事事，总是沉浸在不知所谓的炫耀和虚荣中。说起来，你和他们很不一样啊，你……”

　　约瑟夫转头，却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整个列车空空荡荡的，连之前那群吵闹的、不知所谓的新人也不见了。

　　就在此时，列车中响起了轻柔的电子播报女音：“尊敬的乘客您好，本次行程总计38分钟，您已经到达了终点站·阿刻戎前哨。本次节点旅行总计接待1人……”

　　——原来已经到站了啊。

　　他失望地想，为什么不继续开下去呢？如果继续这样开下去，或许他就可以不受打搅地和那个年青人多聊会——他甚至还没有问他的名字。
　　约瑟夫有些遗憾。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很快就宽慰自己。
　　最近一年，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太多了。比如他经常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熟悉的或陌生的；又或者像刚才那样看到某个人突然出现又消失。但是他根本不害怕。在乐园里面，不管发生什么他也不会感到太惊讶。

　　奇怪的城市，奇怪的人，但是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完美，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