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夜沉的幕后花絮》狱明王

19、玉清欢【六】

　　关于爱的释义
　　：
　　玉清欢自知寿命将至。
　　自从沈秋霜寿终正寝之后，他就不曾再娶过，独自守着沈秋霜的墓碑，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连父兄都联系的少了，唯恐见面伤感。
　　毕竟，他已经二百一十二岁了，已经快死了。
　　他熬死了妻子，熬死了孩子。
　　可是依旧不敢随意断送生命。
　　最后的这段生命里，他就只是在等待着死亡。
　　而就在他生命最后的这一日，应吉又来找他了。
　　自从他大婚后，应吉便不在如同往日那般时常来找他，只是偶尔才会来见一见他，与他一起喝茶谈天。
　　但是这一次，应吉来见他，不是为了喝茶聊天，而是为了他的寿命。
　　应吉，也不想失去他。
　　可是玉清欢却并不想活。
　　“服下我的龙珠，你便能长生，跟我在一起吧。”应吉看着他，表情有些哀愁，带着一点祈求。
　　可是玉清欢依旧只是表情淡淡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说起往日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争论的那个故事吗？神灵与少女。”
　　“神灵爱上了少女，向少女求爱，而少女在神灵的求爱与青梅竹马的恋人之间，选择了身为凡人的青梅竹马。”
　　“神灵对少女说：选择我，你能获得永远的青春和生命。”
　　“少女却回答：可我是凡人，我需要忧伤。”
　　应吉听到这个话题，便有些神色黯淡，轻声回道：“我当然记得，可是你快死了。”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聊起这个话题。
　　认真说起来，这是第三次重复这个对话了。
　　第一次，实在玉清欢六岁的时候，第二次是在玉清欢十六岁的时候。
　　而现在，是第三次。
　　玉清欢却不以为意的轻笑了一声：“人，本就会死的。”
　　应吉：“我不想你死，我希望你能活着。”
　　玉清欢却仿若未闻，自顾自的说道：“死亡十分公平，或早或晚，终究会来，我已经为此等了百年。”
　　“我活得够久了，我的年纪都足够平常人死上四五回了。”
　　“或许对于你而言，这两百年，不过须臾之间，转瞬即逝，但是对于凡人而言已经足够漫长了。”
　　应吉：“我能让你活下去，我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好吗？”
　　玉清欢看着他，看着这个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不，他不是人，他是龙啊，不该这么卑微的，无人该这么卑微的祈求被爱，这不对，这也并不公平，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的回道：“可我不能这么自私，为了长生让你牺牲。”
　　应吉忙道：“可我愿意。”
　　玉清欢：“但是，我不愿意。”
　　应吉很是失落，也很委屈：“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玉清欢看着他，神情有些无奈，也有些哀伤，反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难道以为，我的拒绝，是因为我讨厌你？”
　　应吉垂眸，语气低落的说道：“我不明白，你可以跟我一起长生，我会一直陪着你，可是，可是你……”
　　可是你总是拒绝我，就像是避之不及的灾厄，甚至都不肯见我了。
　　玉清欢叹了口气，看着应龙，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缓声解释道：“并不是这样的。”
　　“我啊，一直眷恋着你。”
　　“我、一直都非常珍惜你。”
　　应吉看着玉清欢，不解的问道：“那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总是拒绝我？”
　　玉清欢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面上带着些许无奈却依旧笑着的说道：“那我再教你一个道理吧，一个我用两百年的时间来不停实践的道理——永远不要因为别人的要求而改变自己。”
　　“因为人，是非常贪心的。”
　　“任何以‘爱’为名义，对你提出要求的人，都不是真的爱你，他们只是更爱自己，然后以爱为名来束缚你。”
　　“因为爱你，所以要求你停留。”
　　“因为爱你，所以希望你接受。”
　　“因为爱你，所以付出一切，并且希望你有所应允。”
　　“你若是拒绝，就是对不起他们，就是冷漠。”
　　“但这是不对的。”
　　“这只是占有欲，这只是迷恋与独占欲。”
　　“他或许爱你，但是他更爱自己。”
　　“你要记住，一个人若真的爱你，他不会要求你为了他放慢脚步。”
　　“不会要求你为他改变自我。”
　　“更不会接受你用自己的性命和未来作为代价而许下的未来。”
　　“那不是爱情，那只是一味的索求罢了。”
　　“爱是成全。”
　　“爱是克制。”
　　“但是，爱也可以是恩赐和陷阱”
　　“父母爱子，当放手。”
　　“兄弟亲爱，当扶持。”
　　“夫妻相爱，当信任。”
　　“友人敬爱，当尊重。”
　　“这是克制，也是分寸，这不是距离，也不是疏远和冷漠。”
　　“世事无常，这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是一种常态，并非特例。”
　　“若是仅仅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就难过，若是因为被拒绝就觉得被辜负，那这世间未免也太不堪了。”
　　“毕竟，人活在世上，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所以大部分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针对别人以此来获利，这种行为被称之为自私自利，多半会为人不齿，但是只要不伤害到别人，那么为了生存，无可厚非，因为生存，本就残酷。”
　　“所以，因为得不到，就要毁掉，就去怨恨的人，也比比皆是。”
　　“人性之恶，无非如此。”
　　玉清欢笑了笑，他看着应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是，我不想变成这种人，因为这世上，我有眷恋之人，与父兄，与你……”
　　“所以我不愿意看到你折翼于天空下，耽溺于红尘之中。”
　　“人间多苦啊，苦到神仙历劫，皆以凡尘为道，我怎么舍得让你于这红尘中打滚，孤身寂寂，落地满身尘埃，从此不见天日。”
　　“我眷恋着与你相识的过去。”
　　“但是，我更期待着你的未来，所以我不能接受你以牺牲自己未来作为代价给我长生。”
　　“就像我不能接受父亲以给自己埋下祸根的方式，拯救我一样。”
　　“你们都很爱我，一如我爱着你们。”
　　“我们都想给对方一切，可是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我的父兄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此生此世已经还不清了，或许他们没想过让我还，可我不能将之视作理所当然，那不对，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理所当然，只是所以会有，不过是因为我被爱着，仅此而已。”
　　“所以，我做出了选择，我的选择，决定了我的未来。”
　　“我父兄尊重了我的选择，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对于我们彼此而言，最好的一种走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彼此守望，而不是辜负彼此。”
　　“可你不同，你是龙，翱翔于天地之间，与天地齐寿，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
　　“你是神灵，你本该就远离凡尘，端坐于天上看春秋变迁，这是你的命运，我不知道好坏，也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但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能因为好恶而插手你的选择，因为那是你的未来。”
　　“我不能因为想要跟你在一起，而接受你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法为我续命。”
　　“那不是爱情，那是毁灭。”
　　“我会毁了你，让你折翼于此，从此，你就在也不能飞了。”
　　“从此，你的目标，你的责任，你的使命，都不能实现。”
　　“你变成了一个人。”
　　“你不是自愿当人的，你是因为爱我，为了救我，而被迫变成人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你并不爱这红尘，你也不喜欢与人交际，你只是眷恋着我们曾经相识的那段岁月。”
　　“所以，你只需记住那些美好的过去即可。”
　　“因为美好的事物值得记住。”
　　“但不要强求未来。”
　　“因为沉湎与过去而无法放下的人，是没有未来的，那只会毁了你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而所谓的失去就是，一旦错过了，就永远无法在重来。”
　　“如果，我为了活下去，让你没有了未来，让你走向末路。”
　　“那么，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现在的我，看着你，我可以坦然的接受你的爱，我可以毫不犹豫的告诉你，我是爱着你的。”
　　“因为，我没有伤害过你，因为，你还是与我相见时，最初的模样。
　　强大，完美，不曾因为我，而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
　　“你仍旧是龙。”
　　“所以，等到我死之后，你可以拥有一个完美的回忆，你可以思念我，你可以在记忆里继续爱着我。”
　　“因为我值得被你记住，被你爱着。”
　　“我问心无愧。”
　　“而你，也不会后悔与我相遇。”
　　“岁月会让这段记忆，成为一场美梦，这场梦虽然短暂如泡影，但至少会给你温暖，会给你希望，让你知道这红尘之中，并非只有苦难。
　　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想起我，说上一句：‘从此，人间值得。’”
　　“都说相遇是缘。但缘分也分好坏。”
　　“我希望我是你的善缘，能点缀你的生命，让你的长生有那么一点温度。”
　　“而不是一段恶缘，让你的生命只剩疲惫与懊悔。”
　　“爱与付出，都是需要彼此接受的，若只是单方面的给予，不论多么浓烈的感情都会被消耗一空，剩下的就是最初的美好，以及懊悔与不甘心，最后就只是恨了。”
　　“若是你愿意，那么你未来的生命里，还会遇到很多人。”
　　“若是他们当中也有人如我一般的爱你，就想一想我说的话。”
　　“不要被骗了。”
　　“因为人，真的很擅长欺骗与谎言。”
　　“真正爱你想要与你并肩而立的人，不会说配不上你，希望你等一等他，留在他身边。”
　　“他会努力的变强，赶上你的脚步，为你变的更好，最终与你并肩而行。”
　　“就像你为了我而改变自己的脾气一样。”
　　“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人间太污秽，你不会留恋，因为人给你的只有痛苦和谎言。”
　　“而后来，你渐渐转变，从未要求我容忍你的坏习惯，而是自我纠正，让自己变的更好。”
　　“你说，这是因为，你希望，我能喜欢你。”
　　“我十八岁时要离开，你希望我留下，你希望我与你一起长生，缔结契约，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为你，此生值得’。”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因为，我也一样啊，我希望自己更值得被爱，而不是被你想起时，是一个得到了长生，为此毁了你未来的人。”
　　“我不希望你怨恨我。”
　　“所以我拒绝了你，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接受了，我会毁了你。”
　　“大鹏直上九万里，可你是龙啊，应该能飞的更高更远。”
　　“自千年之前的久远过去而来，飞向更为遥远的未来。”
　　“在岁月中遨游，俯瞰众生，逍遥于天地之间，无人可及。”
　　“这样的你眷恋与我，我很幸福，也很荣幸。”
　　“所以，我更不能将你从空中拽落。”
　　“若是我真的想要与你比肩，我会努力的爬到你一样的高度，那个时候，我会毫不犹豫的对你说——我爱你，请与我同行。”
　　“但是我这一生背负了太多人的爱意，我能力有限，无能一一回报，只能做出取舍。”
　　“我舍不下父亲，我不愿意让他伤心，但是为了保护他，我却只能让他难过。”
　　“我舍不下兄长，却也只能接受他的庇护，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爱我的方式。”
　　“我想做正确的事情，可是这世上，正确的事情，不一定是对的，而对的选择，不一定正确。”
　　“所以，我只能尽力而为，尽力周全，我只能……辜负你了。”
　　玉清欢看着应吉，嘴唇也有些颤抖的说道：“对不起啊。”
　　“真的，很对不起啊。”
　　“我明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却一直在践踏你的真心。”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事事周全。”
　　“两权相害取其轻，我只能辜负你了。”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不好，是我，不够爱你，所以，我没办法接受你的爱情。”
　　应吉摇了摇头，回道：“没关系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的。”
　　玉清欢闻言，却是苦笑，眼角带着泪光，叹息着说道：“你依旧是不懂。”
　　应吉连忙说道：“我明白的，你害怕我后悔，若是，我愿意呢？”
　　“若是我知道代价如何，我依旧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会接受我吗？”
　　玉清欢笑了，他看着应吉，叹了口气，仿佛在看一个依旧不知世事，天真无邪的孩子，带着无奈，带着哀伤，低低回道：“真的吗？”
　　应吉点头。
　　玉清欢又笑了，他支起身子，坐好，轻声说了一句：“那么，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懂了吧。”
　　说罢，玉清欢抬手抚上右眼，在应吉的注视中，用手指将右眼硬生生给挖了出来。
　　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应吉看的目瞪口呆，愣了一下，连忙伸手阻止他，带着哭音颤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本来就身体弱，你这样难道不疼吗？你明明最怕……”
　　玉清欢伸出手，放在他面前，面上却带着笑意：“我都不怕疼，你疼什么？”
　　应吉愣住，他渐渐反应了过来：“你、你何必……”
　　到最后，应吉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明白了原因。
　　玉清欢抓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右眼放在他掌心，忽略他的颤抖，温声道：“你以为你将龙珠给我，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我心不会疼吗？”
　　“应吉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是为孝悌，但难道非是父母之人，就能忍心看着在意之人，自残其身，以全吾长生之路吗？”
　　“我心非石，本就是血肉所成，自然不会不痛，就算是石者，千锤万凿，也会碎的。”
　　应吉颓然跪倒在他面前，低着头，不敢看他。
　　玉清欢却只是看着他，继续说道：“只有没有人爱的人，才会以伤害自己作为代价，去爱别人，这种爱，太卑微，你连自己都不爱，如何让人爱你？”
　　“人，总是喜欢追逐高不可攀的东西，你作为天上星辰，自当被人仰望，你作为高高在上的神灵，自然被人憧憬，但是你若将自己置若尘埃之下，卑贱若泥，谁又会再看你一眼呢？”
　　“那只是任人践踏之物，没有人会在乎足下尘埃，蹭上一星半点，都只会觉得晦气，恨不能换身衣服，又如何会弯腰去辨认泥中是否有真心一颗，又怎么会去捡起来，捧在手心里爱护？”
　　“就算捡到了，人们也会想，这东西是不是坏了。”
　　“应吉啊，我是爱着你的。”
　　“所以，我唯独不想看到你如此卑微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但是现在我可以说，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所以，应吉，从现在起，好好的爱自己。”
　　“你比你以为的更好，你也比你以为的，更值得被人珍惜。”
　　“我寿数将近，这一身血肉终将回归尘土，这只眼便给你了。”
　　“就当是最后的一个礼物吧。”
　　“用我这凡人的肉眼，弥补你最后的一点残缺。”
　　“虽然可能用不长久，但是至少，在短暂的范围内，可以给你一段时间的‘完好无缺’。”
　　应吉抬头，看着玉清欢，眼中有泪。
　　他曾经被修士囚禁多年，被肆意取血割肉，右眼因此永远残缺，虽然在明月洲养伤时，养好了一些皮外伤，但是右眼依旧残缺。
　　玉清欢伸手取下他的眼罩，将右眼放进那黑色的眼眶中：“从今以后，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因为我死之后，没有第二只眼，可以换给你了。”
　　“明白了吗？”
　　应吉抓着玉清欢的手，他懂了。
　　真的懂了。
　　为什么玉清欢总是拒绝他的付出。
　　一如玉清欢挖眼时的干脆果决，应吉何尝不是肝胆俱裂，心疼万分。
　　原来心爱之人受伤，竟是如此之痛。
　　原来，你如此之痛。
　　原来，是我逼你。
　　我都明白了。
　　爱我之人舍不得伤我，因为我会痛。
　　我爱人更舍不得伤他，他因为会痛。
　　如此之痛。
　　今日才懂。
　　我曾跌落尘寰，伤痕累累。
　　因此疼得习惯了，被伤的多了，疼到麻木，也不觉得有多疼。
　　于是，看到那个孩子有病不得治时，我从身上挖下一块肉，想要让那个孩子因此不再痛苦，希望他能长久留在自己身边。
　　却不曾读懂，那孩子拒绝时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不是怜悯，那不是惋惜，那只是单纯的心疼。
　　‘你不疼吗？’
　　我疼啊，疼了好久。
　　我习惯了。
　　可是那个孩子怕疼，他无法习惯，他无法接受。
　　他委婉的拒绝了他，用那个连他自己都没有读懂的故事。
　　后来孩子长大了，或许真的读懂了那个故事，于是面对他的挽留，他在一次拒绝了。
　　可是他依旧没有读懂他的眼神。
　　以为，对方讨厌他。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如果你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应吉？
　　叫我庚辰不就好了吗？
　　如今才懂，这彻骨之痛。
　　如今才懂，原来你如此珍惜着我。
　　我啊，这两百年来，不曾痛过。
　　今日方知我曾何其幸福。
　　何其幸福。
　　。
　　若有来世，不要找我，那不是我。
　　若是当真有缘，来世相遇，笑一笑就好，不必相识。
　　不要让我的未来，毁了你的过去。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