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桃宝卷

1、第一章

　　如果郑白云早知道陆碧霄也在这家馆子，他就是死也不会进来的。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以前郑白云觉得，最惨烈的事，是与前任重逢，因为全江湖的人都知道，郑白云和每一位故人的结束，几乎都是对方追杀郑白云的开始——很多人都好奇过，郑白云是如何做到让几乎所有老情人，都对他由爱生恨的。

　　但是现在，郑白云要把这条改一改，和老情人重逢绝对不算最惨烈的，因为他现在遇到了陆碧霄。

　　陆碧霄是他老情人的儿子。

　　·

　　首先，郑白云是个人渣，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很多听说过郑白云名声的人见到他本人后，也还是无法生起一点厌恶，不得不说，郑白云那副好皮囊和他的油嘴滑舌起到了很大作用。

　　这样的人在妓馆是很受欢迎的。

　　加上郑白云从来不知道收敛，当他在院子里一口气喝下一整坛醇酿持笔作画的时候，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们的嬉笑声把房间里的客人们都吸引得打开了窗子，看看外面有什么热闹可瞧。

　　这一看这下，还真有点意思。

　　郑白云在画的，不是院子里几株挺拔秀气的淡竹，不是池中悠然自得的游鱼，也不是庭下那几只正在延颈清鸣的仙鹤，而是一个罗衫半褪、眉眼含春的妙龄少女。

　　当郑白云喝完了一整坛酒，酮体雪白神情可爱的女郎已经欲然纸上了，郑白云再沾着最后几滴酒，混着胭脂涂抹几下，便点染成了美人脸颊与鼻尖的红晕，形态具备，栩栩如生。

　　面对如此香艳的景色，那些从窗子里伸长了脖子瞧的恩客和姑娘都哄然为这张画工精巧的“避火图”叫起好来了。

　　郑白云身旁一个姑娘捧起了那幅画，嗔道：“郑公子，画虽画得好，但鸳鸯脸上哪有红晕，这可是画蛇添足了。”

　　画中的女郎鸳鸯也贴了过来细瞧那幅画，被郑白云搂在怀中，松开之时，鸳鸯两颊的红晕已恰如画中一般无二了。

　　郑白云得意道：“你看看，这可是我画蛇添足了？”

　　先前嗔怪他的姑娘此刻也完全被折服了，她美目一转，在庭内扫了一圈，却是又开口道：“郑公子的画艺真是天下无双，引得这么多人来看美景，只是，奴家看鹤女那间房仍是窗户紧闭，也不知道是不是里面有更好的美景呢？”

　　那个叫鸳鸯的姑娘脸色变了一下，没错，现在庭内几乎每间房的客人都探头来看热闹了，除了鹤女接待的客人没有任何动静，而她是知道的，说话的这个姑娘叫莺莺，因为鹤女来了不过月余就抢了她不少老客人，所以对鹤女不满已久，如此言语分明是在挑事，再明显不过了。

　　“还能有比鸳鸯更美的美景？”郑白云的目光也投向了那间房。

　　鸳鸯与鹤女交情倒是不错，此时故意强笑道：“许是忙着呢，是吧？”

　　她话说得软，带上了几分旖旎，听到的人都吃吃笑了起来，为了她话中的深意。

　　“哈哈哈，是呀，人家正‘忙’着呢，无暇欣赏美景。”郑白云也不惦记了。

　　可是莺莺仍有些不甘，想到这位郑公子虽然出手大方，但是与她们厮混间，无论见到怎样的美色，喝了多少酒，从来不曾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她自己猜测郑公子是江湖人，因她留意到过，郑公子虽从未刻意显露，但他走路是从来不带声音的，行动间比羽毛还轻。

　　而且一次郑公子带了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姑娘出去游湖，其中一个人在说起北方有位姓陆的武林高手的轶事时，郑公子笑说“在我身边可不许说其他男人，而且我讨厌姓陆的人”，那时她就不经意发现郑公子虽然是笑着说的，眼神却不像是在说笑……

　　思及这件事，莺莺状似无意道：“也对呢，公子，我听说鹤女房中的，是一位姓陆的侠客，想必习武之人，忙起来，也尤其厉害呢。”

　　郑白云脸色不变，笑说：“是吗？”

　　莺莺心中暗道：怎么没有一点反应呢？

　　倒是鸳鸯，以为已经揭过这一页了，也打趣道：“可不是，我看过那位客人，不但相貌俊朗，听口音，还是北地人，鹤女见惯了我们南方的翩翩公子，想必乍然见到北地侠客……”

　　她的话还未说完，郑白云已经猛然松开她，眼睛直看向那厢房。

　　莺莺心里一喜，想着最好能打上去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让她惊讶的是，郑白云却在收回目光后，略带紧张道：“我想起今日还有事，先走了。”

　　他这话说的是何等简单仓促，仓促得根本不像她们认识的那个郑公子，而且好像一下子全然没了平日惯带的张扬，整个人收敛起了锋芒。

　　“吱。”

　　一声轻响，是窗户被推开的声音。

　　然后是一只手映入众人的眼帘，非常随意的置于窗口，手指长而有力，干净，一截手腕上是纯白的中衣衣袖。

　　郑白云的动作因此而停滞了，他眯着眼看向了那只手，莺莺能够感受他不再像先前那样紧绷了。
　　接着，那只手的主人轻蔑道：“怎么，想逃吗？”

　　再接着，里面的人直接探出了半个身子，双手撑在窗口，露出了他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脸庞，带着十足的恶意看向郑白云。

　　郑白云看到他那张脸后，神色一紧，紧接着松了口气，然后神色又有点古怪，但是眉宇间已然恢复了平日那种张扬，他甚至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干了，“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小陆啊。”

　　“如何，以为是我爹，吓破了胆子？”小陆嗤笑着。

　　郑白云毫不介意的承认了，“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我都想逃了。”

　　小陆身形一动，就从窗口跃了出来，足尖在草地上轻点，数丈的距离，他不过借力一次，就如同飞鸟一般，轻巧的抵达他们面前。

　　此时，已经有些敏锐的客人发觉不对，果断关上了窗户，不再看戏。

　　小陆出来时还扯上了自己的外衣，此时施施然将外衣披上，对郑白云道：“你似乎一点也不怕我。”

　　郑白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小陆在我心里，就像我的儿子一样，试问哪里有父亲会怕自己儿子的呢。”

　　小陆的脸色一僵，显然是想起自己确实做过此人一段时间便宜儿子，看着周围几个姑娘好奇的神色，怒气顿时上涨，一掌拍在石桌上，竟然将坚硬的石面击出了一条粗粗的裂缝，他呵斥道：“你们都给我退下去！”

　　姑娘们顿时慌成一团，莺莺更是在心里后悔不已，她隐隐觉得这是郑公子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大家不要怕，你们先去房里玩吧，我和小陆聊一会儿。”郑白云非常镇定的把她们赶去房里，也是在暗示没有事，不需要通知鸨母和护院。

　　看着院子内瞬间从热闹到冷清，小陆眼神冰冷，“你想在南方躲一辈子吗。”

　　“什么时候你爹肯撤下对我的悬赏了，我倒想故地重游。我也想北方的酒了呢，小陆啊，不如你去帮我给你爹求求情好了。”郑白云咂了咂嘴，全然不把小陆的讽刺放在心里。

　　小陆沉默了一下，却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小陆。”

　　“欸？”郑白云愣了一下，含糊道：“因为你爹是老陆嘛。”

　　小陆却丝毫不相信这个理由，他盯着郑白云看了一下，冷不丁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郑白云：“呃……”

　　小陆：“……”

　　郑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