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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 浮华真谛 ...

  •   我的少女时代,虽然也经历了常人所没有的风雨。但是,总是对着宫外的风景有着无尽的好奇。这一次赴济南,我却没有兴趣去看青山碧水。日以继夜,我埋首浩瀚的臣子辞章,手持朱笔,凝神批复。这样也不错,不会感到路途的漫长。政治居然可以取代美景,大概我是真的长大了。

      以往新年,我会为了烟花兴奋。元宵节我徜徉灯海怡然。寿辰,我为可以吃面许愿而高兴。如今我二十岁了,不再轻易的快乐。我坐在金銮殿上,以成熟的外表风化自己的童心,嫉妒着世间简单的快活人。

      到了山东境内,我告诉随行的华鉴容:“朕要绕道,避开行宫。”他点点头照办。我终身都会害怕看见大海,只是因为览——我死去的夫君。

      这几年国内的形势每况愈下。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勾当。先是广州的流民起义,杀死了积压粮食的广州刺史虞毅。再是湘江水患,饥民易子相食。我以宽仁政策,安抚了广州百姓。又严加法办了览的族兄:湘州刺史王越。可是,我仍然在忧心,我害怕更大的蛹附身在帝国徒有其表的身体中,意欲破茧而出。改革,势在必行!纵观青史,改革大都以失败告终。我缺乏勇气吗?不是。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愿意牺牲我的臣子。

      我到济南之前,北帝已经先到了。因为我好几天没有安眠,便提议把会期推于两日之后。

      齐洁皱眉说:“陛下,休息一下吧。”我笑了,仍然捧着一个边关将领的奏章看得出神。

      “这个宋鹏,是大将军宋舟之孙吧。朕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从此文看,肯定是个很出众的人物。”我说。

      齐洁机灵的一笑:“陛下,臣妾倒听说文章写的好的男人,大多是苗而不秀的银样蜡枪头。”

      我揉了揉酸重的眼皮:“不是说他文笔好,只是说有气势。尤其是,具体的指出了朝廷的对策。偏重于做,而不是说。到底是武将的风骨。”

      用晚膳的时候,我对齐洁说:“叫周远薰来作陪吧。”

      远薰陪我用膳,坐在桌子的下首,几乎不动筷子。我的视线兜到他,他就拉住白衣的袖口,挟一点蔬菜。远薰本来颇有点画中美少年的飘逸,可他吃起东西来,嘴巴张的很圆,小心翼翼的往口里送。活像他养的那只白猫打呵欠的样子。我都禁不住要喷饭。

      “叫你来陪朕,就是让你受罪。”我笑了,和他在一起。与年轻女人天性相违的琐碎公文就会被我暂时的忘记。

      一朵海棠,直向他的两腮开。

      “你是第一次来济南吧。”我想当然的说。

      远薰的深湛妙目水汪汪的:“不是。但臣几乎忘了济南。童年的大多数事情,臣都忘记了。”他低下头,用纤细的手指剥开红艳的荔枝。

      我叹道:“相王去世快三年了。朕还一直禁令民间使用锦绣彩饰。当年,映着红灯笼看济南的水光,很有一番趣味。”

      远薰递给我一小盘剥好的荔枝。荔枝肉白的剔透,他也笑得可人:“陛下,吃饭就是吃饭,想心事总归伤胃口的。”

      其实我早就对人间美食没有胃口了。用了晚膳,才刚入夜。我就打发开了所有的人,我自幼喜欢独处,特别是有心事的时候。过去览在,我并不会觉得多了一人,只是把我们俩,看作是一个人而已。

      要是想起览,这早早补眠的愿望恐怕又要落空。我叹息着,坐起来,静悄悄的换上了一件白色裙衫。以前,除了不得不服的明黄,我偏爱娇美鲜嫩的色泽。如今却只是素衣相伴。虽然贵为天子,我毕竟是个寡妇。

      行宫有无数秘道,只有皇帝才知机关的玄妙。我要出来,易如反掌。走到济南的路上,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我就凭借记忆向那个地方行去。济南繁华,掌灯时分,行人络绎不绝,我一个单身女子,也并不担心。

      到了情水的石碑,才发觉此处的幽静。轻云微月,古松偃仰。初看犹如龙腾烟雨。悠独夜幕下,我望着泉水。昔年紫色的睡莲已经隐没。不知不觉中我盈了满眶的泪。月下的浓翠中,飘出暗红色的花瓣,缓缓而下,悠悠落于如镜泉中,寂然无声。一片,又是一片。天机自运,我在自然界的纯粹中,几乎忘我。

      忽然,有人清了清嗓子。惊起一只枝蔓上的夜莺,凌霄飞去。

      我讶然,回头看,那男子立在松林下。衣服朴素,中等身材。夜色恍惚间,只觉得他如梅如竹,气质过人。

      “姑娘,我看了你很久。想告诉你一声,这泉水其实并不好喝。很苦很涩。”他好像摸了摸鼻子,大声说。

      这是什么意思?听他的话语,没有调侃,倒有几分同情。难道他以为我要……?

      我沉下脸:“我没有要寻短见。不过故地重游,入神而已。”

      他爽朗的笑了:“我可没有那么说呀,是我多管闲事。不过此处是情侣胜地,如果有人胆敢跳下去,恐怕天下痴情男女的诅咒让他在黄泉也不会安生。”

      我想一想,也是。那个男人朝我迈了一步。他容貌丰美,而又有着男人气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似乎都是衬托此人风采的背景而已。他微微笑着,脸上竟然乍现一浅浅的笑涡。

      我们几乎同时出口:“是你!?”

      他果然是赵静之!我有六年没有见他了,可是,再见他,却觉得如此熟悉。

      他默默的看着我,然后对我毕恭毕敬欠身。抬起头来,却没有一丝对皇权的敬畏。他就像个邻家少年一样,随意的对我说:“你出来一次也不易。我带你去个地方,然后再护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很感激他没有提起我的伤心处。有些人,喜欢对着死者的亲人,说些“故人已乘黄鹤去”之类风雅的悼念话,然而,毫不能体味他人的痛苦。赵静之,病中有心赠我山茶花的种子,却绝对不会说这些现成话。

      我跟着赵静之穿过街巷。济南城区并不大。即使君王仍然在服丧,民间早已经恢复了繁华的夜市。灯下,酒楼茶肆的幌子迎风飘动,歌女们的吟唱时不时和着弦声入耳。一些酒醉的男人三三两两的并排走来,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笑话。

      摊位的小贩们吆喝着,葱油炊饼的香味萦绕。这就是市井?我看看赵静之,他笑着对一个叫卖的小贩说:“给我来一包栗子吧。”

      接过热气腾腾的荷叶包,他问我:“想不想吃?”

      我摇头:“怪脏的。”

      “你就是讲究。”他笑眯眯的责怪我。我只好拿过一个,金黄的炒栗子,入口香甜。我忽然记起来,以前我很喜欢吃甜食的。当你长大的时候,遇到小时候的故人,都会有着喜悦。其实,只是怀念失去的天真。

      我们到了一处青布帷帐,男女老少纷纷都往里面挤。有个大汉拦住赵静之:“公子,每人十文钱。你们那么有模有样的人,不会看白戏吧?”

      赵静之笑了笑,摸了摸钱袋。眉毛一压,问我:“你有没有钱?”

      我摇头,我是从来不带钱的。

      赵静之挠了挠头:“我的钱不够了。刚才……买了栗子。”他把荷叶包塞到我的手里,笃定的说:“你一个人进去看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个少年的声音:“赵先生?赵先生怎么来了?阿桃,刘爷,赵先生来了。”一群人马上包围了我们。

      “这是……?”少年指着我,在平民之间,我觉得不自在。

      “只是故人的妹妹。”赵静之笑着说。

      一个胖胖的少女瞟了我好几眼:“好大的气派啊。我还以为是官家大小姐呢。”

      大家笑起来,把我们带进了帐子。帐子里放着一行行竹子板凳。油灯燃烧着,数百人都翘首以待。少年对我们说:“随意吧。赵先生是老朋友了。我准备去了。”

      一会儿,锣鼓敲起。有个童声说:“开戏喽!”

      幕布拉开,原来是提线木偶戏。我问旁边坐着一个老婆婆:“今天什么戏码?”

      老婆婆张开没牙的嘴,乐呵呵的:“玉镜台。”

      玉镜台是出喜剧。说的是大将温峤骗娶表妹为续弦的故事。幕帘后面艺人操作,数百人的眼睛也跟随着精灵的木偶而动。我很快为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到后来,竟然忘记了赵静之和其他人,只是看着栩栩如生的偶人。灯光的朦胧,正好赋予木偶以生气,偶人的喜怒哀乐,举手投足,滑稽而不呆板。等到木偶中新娘自己取下红盖头,对着表兄大笑说:“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老家伙!”我也跟着大家哄堂大笑。一侧的老婆婆笑弯了腰,半个身子都倚到我身上来。她用蒲扇拍着我的大腿,问我:“是不是好笑死了?”我只好对着赵静之无可奈何的眨眼,他也笑了,凑近我说:“难得糊涂嘛。浮华世界的真谛,就由此种糊涂而来。”

      众人拍手叫好。帐篷里一下子变得黑暗。嘈杂中,赵静之对我说:“他们是有意的。每次演这出戏,都玩这手。”

      果然有个声音说:“你是要美少年,还是要老家伙?”

      灯笼忽然在后排亮起来,一圈灯光中,众人看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这少年本也坐着观戏。给这灯一照,显然很吃惊。腾的战立起来。他的容貌美的罕见,真可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本来的喧哗声都隐没下来。我更是倒吸了口气。

      赵静之说:“美少年,都是他们事先在观众里挑好的。今天这个,这般容貌,恐怕也不是平常人。”我没有搭话。因为这个少年,就是——周远薰。奇怪?他怎么也在这里。我这么想,觉得远薰好像在看我的方向。

      只听操纵新娘木偶的女艺人说:“美哉,少年!但是,我还是喜欢你这个老家伙。”

      大家闻言,哈哈大笑,帐篷又恢复了刚才的亮度。不少人还想回头去瞧一瞧美少年,远薰的位置却已经空了。

      我正心内忐忑。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群衙役凶神恶煞的闯进来。众人不知所以,只听得衙役头儿说:“马上把所有的戏子给我抓起来。”

      幕帘后面,我刚才所见的老人走出来:“官差,这是为何?”

      那衙役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狗娘养的,你这戏子不要命了?皇上明令,不许用锦绣彩饰。可你的木偶,穿着红裙,带着红盖。早在几天前,就有人到衙门举报了。”

      衙役们一哄而上,就要砸毁舞台,我终于站了起来:“慢着,谁敢动?”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时,就看见一群御林军站在入口处。为首的统领手持金牌:“陛下在此,不许造次。”众人连忙双膝跪倒。我脚跟的老婆婆更是吓坏了:“皇上,奴才不是有意冒犯的。皇上绕了奴才吧。”

      我把她扶起来,目光与赵静之交集。又看到了御林军里面夹杂的远薰。我缓缓的说:“不知者无罪。从今天起,禁令取消。万民之乐,才有君主之喜。从朕开始,以后任何国丧,都不影响戏园演出。”

      我又对那班衙役说:“吃着官服的饭,你们就都是官府人。不要满口戏子,轻辱他人。也不该借着公事,横行霸道,鱼肉百姓。”衙役们磕头如捣蒜,个个汗流浃背。

      我定下神,对赵静之点点头:“谢谢你,静之。朕,回宫了。”

      他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恭敬的给我下拜。

      我离开了。远薰跟着我坐到御车上,我严厉的问:“你一直跟着朕?”

      他红着脸,点头:“是,臣过了晚饭就守在行宫外的大街上。看到陛下一人出来,臣不放心。”他有些胆怯,但还是摊开手掌,我看见他手心里的一串栀子花。

      我把花串接了过来,叹气说:“不放心,也有你的道理,只是,以后不要兴师动众了。这哪是微服?扰民,还差不离。”

      远薰轻声答应:“臣知道了。”

      我到了行宫,齐洁等人都跪迎我入内。我问她:“华鉴容何在?”

      “华大人并不在,刚才我们知道陛下出去了。去讨大人主意,也没有找到。”

      我笑笑,回身进入了内室。齐洁也不敢跟进来。我打开了床后的金匣子。果然看到了太平书阁的一份密报。“今夜,左仆射华鉴容微服化名,与北国侍中杜延麟会于济南之红绣楼。”后面还加了一行蝇头小楷:“红绣楼:济南最大之娼馆。”这个注释真让我哭笑不得。

      看来,让太平书阁时刻监视着华鉴容还真是没有错。他是好风流,只是,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退一万步,即使华鉴容如此,杜延麟也不会那么放任,去配合他。我本来看这种密报,是会生气的。今天心情却意外平静,我只是吩咐总管陆凯说:“无论多晚,华鉴容回来,叫他来见朕。”

      华鉴容瞒着我什么?我坐着,反复的思考。今天夜里看戏以后,以前的种种断片都如戏一样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听着远处的夜半钟声,心里暗下决定。

      夜深沉的时候,华鉴容终于来了。我摒退侍者,笑着问他:“鉴容,你去了哪里?”

      天边的月牙如钩,悬着三颗寒星。华鉴容的气息,如百花开放。也分不清楚是他的薰香,还是醇酒的味道,或是美女的脂粉。

      他的脸色却清清冷冷的苍白着,黑色的双眸似乎在对我诉说千言万语。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臣去了妓馆。陛下,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坦白。我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可过了今晚,我觉得,自己是错了。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我觉得有泪,眼眶却干涩。我想要对他笑,嘴角却牵强。这些年如梦如戏,我们,都回不去了。寒鸦声响,我告诉他一句话:“我,相信你。”

      他好像没有听明白:“陛下?”很快,他的眼里蒙上了水雾。他沉默良久,说:“其实……”

      “我不想听你解释。今夜,我碰到了一个北方人,我选择相信他。果然,我没有失望。我问自己,可以相信他,为什么不能相信你?鉴容,我们一起长大,你是览最好的朋友,我和太子仰仗着你。如果要怀疑什么,你是我怀疑的最后一个人。”我说。

      他注视着我,似乎是感激。一个发自他内心的笑容,顿时让我觉得皓色千里。

      我这才想起,如此夜间,男女相对,似乎不妥。我正要他跪安,却闻得“咣当”一声。不独我,连华鉴容也迅速的站起来,走到门口。

      “陛下,出了大事。”陆凯跪在门口,慌张的说:“北帝的行宫走水了!”

      我大吃一惊,华鉴容飞快的推开窗子,他短促的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越过他的肩膀,我只看到,西方的天空,一片猩红。那不是霞光,而是熊熊大火所映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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