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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昭阳春日 ...

  •   我的母后,乃国色天香的美女。这一点,任谁都可以想到的。然而作为后妃,仅仅有此,难以长胜不衰。后宫天生丽质的女子年年不断,母亲的年龄则一岁岁增大。母亲的魅力,在于她似乎永远愉快的心情。至少她的表面如此。她巧笑,媚笑,会在父皇怀里像个天真的女孩子一样放声大笑。她在人前永远是个最会凑趣的女子。不论哪个男子,和她说了话。都会觉得自己特别讨人喜欢。

      父皇的每个妃嫔在皇后面前,都会感到她俘获人心的平易性格。但是多年来,只有皇后一个人生了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那就是我。父皇精力充沛,母亲还不时地引荐美女,为什么子嗣单薄真是个谜。但既然天子都不想去探求其中的奥秘,别人又怎么敢涉足禁宫的漩涡?

      我母亲并不干预政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我可以继承皇位。我宏朝三百年,女皇也有过两三个。所以女主算不上破天荒。只是有一条规矩,没有男嗣才可立女嗣。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正坐在母亲的裙下看图画。父皇告诉母后说,他决定明日正式册封我为皇太女。母亲笑了,伸出手抚摸我的额发。

      我放下手里的图画,问:“母后,什么叫皇太女?”

      “傻孩子”,母亲的笑声从喉咙里发出轻快的共鸣:“就是继承天下的人呀。”

      我似懂非懂:“如果以后再有了弟弟,我就不是皇太女了?”

      母亲只是笑了笑,不说话。倒是父皇抱起了我:“那是以后的事情。做了皇太女,你就要注意仪态,不要成天淘气了。”

      父皇瘦长,面容端庄。如果给他一袭白衣,他活脱脱是个“秀骨清像”的仙人。他算是一个明君,二十岁登基后,当了二十年太平天子,政通人和。难免他也会心情烦躁,这时候他就会来到昭阳殿,看一看他的妻子被他称为“艳阳天”的笑脸,心情立刻就可以平复下来。他爱母亲,可也不是专宠。父皇文采风流,不能拒绝美丽的东西。他喜欢漂亮的面孔。母亲对此很了解。

      母亲侧过头,对父皇微笑着说:“陛下,沈尚书的女儿真是妩媚呢。她新排了舞蹈,很是精彩。陛下这会子有空,到婕妤那里去看一看罢。”

      父皇年过不惑,但在母亲面前,还会脸红。他只是答道:“她的火候还不够,如果她看过皇后当年的舞姿,就不会那么得意了。”

      母后眯缝起秀目,浅浅笑道:“陛下怎么那么说?陛下喜欢的,我就喜欢。我觉得胡婕妤就是叫人动心。小翘鼻子,楚腰纤纤。可是个齐全的孩子呢。”

      想到雪肤花貌的沈婕妤用麦秆给我编制的微型宫殿,我也告诉父皇:“慧儿也喜欢婕妤,她可好了。”

      母后拉住我的手,对父皇说:“陛下起驾吧。怎么叫那姑娘空等?我有了这孩子知足了,所谓百不为多,一不为少。”

      等父皇终于给母后推走了,母后突然抱住我:“我的慧慧宝贝,有一天你会成为至高无上的女人。不用再象妈妈一样,不用象妈妈一样。”

      我被母亲抱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手指扎得我的背生疼。我忍住不喊疼,毕竟母亲总是为我好的。我只是似懂非懂的叫:“母后,母后。”

      她这才放松我,一张笑脸移到我面前 :“你想不想有个弟弟?”

      我使劲点头,我可想有个小弟弟了。做不做皇太女,与我什么要紧?

      母亲愣着看了我半晌,才露出每次哄我的那种甜腻的笑 。“母亲生你的时候就过了三十岁了。”她很轻轻的说。

      “我已经不会再生,这后宫哪里还会有什么弟弟妹妹?你这个傻宝宝。”她芙蓉如面柳如眉,更兼巧笑嫣然。

      我五岁的时候还真是个傻宝宝。丢三落四,磕磕碰碰。在日夜“监视”我的宫女和宦官面前,有几分顽劣。不过他们大多喜欢我。因为我长相“可爱”。我常梳着双髻,可惜头发稀疏。几缕黄毛下,是个光滑洁白的额头,就像个大白馒头。肉手肉脚都是粉嘟嘟的。只有一双大眼睛算是水光潋滟,才不辜负母亲美人的遗传。据说六岁的母亲就叫十岁的太子,也就是我父皇一见倾心。可我,也就是可爱的胖孩子。我的表兄华鉴容背着人,叫我:“阿福。”我很不服气,他就会皱着鼻子坦率地说:“没办法,看到殿下就是想到个无锡泥娃娃嘛。”

      华鉴容,年长我六岁。生而丧父,他母亲,也就是我父亲唯一的胞妹建安长公主发誓守节。父皇疼爱妹妹,一年倒有大半的日子他们母子住在宫内。华鉴容从小就生得美,象有花魂附身一样水灵灵的秀丽,绰号是“玉人”。父皇母后都异常宠爱他。想一想,他是“玉人”,我是“泥娃娃”,如果我不是皇太女,满宫的关爱还不叫他一人占尽了?

      我当上了皇太女,其实日子还是一天天无聊的打发。到我七岁的时候,也不见有拥有什么仪态。倒是读书长进些,叫我的老师——何太傅高兴。老先生说我:“天资聪颖,手不释卷。”我最喜欢读史书,不过有的东西,特别是史书上关于宫闺的记载,老先生总是对我含糊其辞。每每顾左右而言他。好在华鉴容陪读,下了学他会给我解释。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坐在母亲昭阳殿的花园中,冥思苦想今天学的《汉书》。母亲不在,我最喜欢就是赤足穿着木屐,坐在殿内的花圃中间晒太阳。在宫中,谁不想居住在着昭阳殿中?这里就是树影下的青苔,都是带着温暖的。父皇的妃子们还常来看我,只是不见了沈婕妤。我好几次问起她,母亲一脸宠溺的笑容:“她搬得离我们太远了,不方便来看慧儿。”我想起沈婕妤用草给我编织的花篮,她的脸带着梨涡,拉拉我的小手指:“女大十八变。别担心吧。将来殿下一定会是个美人。到春天来了臣妾一定陪着殿下去摘花。”我每天等,可是她始终没有来。我忍不住又问母亲:“母后,婕妤究竟到哪里去了?她不想我吗?”母亲笑颜和春光一样:“想啊。她想我们母女昭阳殿的暖和呢。她现在住的地方没有阳光,只怕连寒鸦都嫌冷清。”她的目光尖锐。我第一次害怕起母亲的笑,也就不敢提到婕妤了。我正在百无聊赖中,听到了少年的呼唤:“阿福,阿福。我回来了。”

      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华鉴容了。随着他年龄的长大,许多人对他的关爱转变成了倾慕。小宫女们总是喜欢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他。他的一举一动,服色冠冕,都可以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我想不通,难道他很好吗?他骄傲,又爱取笑别人。现在更加了不得,托病逃学,欺骗尊师。我懒懒得回过头,朝那个打扮得和皇子一样华丽的人扁了扁嘴。反正他是看我坏脸色就笑的更欢的。

      “阿福不要怪我嘛。今天的曲水流觞大会,可有意思了。我遇到一个特别的人。嗯,真象秋月一样雅丽,春云一样翩翩。”他说。

      “我不听,和金鱼在一起的有什么好人?”金鱼是我对他私下的称呼。因为我小时候口齿不清,把鉴容两个字念成金鱼。到后来我可以念明白,也不高兴改过来。根本是对“阿福”的以牙还牙。

      他更是笑容满面,“皇太女殿下恼了吗?是不是今天又让太傅给蒙了?”说着,他凑过来和我并肩同坐:“阿福,说说看嘛。”

      我问:“知不知道汉书里的汉成帝和飞燕合德?”

      “知道啊。”他的黑眼睛霎时闪过一道光。

      “赵合德为什么要杀死皇帝的孩子呢?”

      他想了想,和煦的春光照在他的脸庞上。他说:“因为赵氏姐妹专宠却多年无子。他们怕别的女人生了孩子,母以子贵,威胁她们的地位。”
      “那么皇帝为什么要答应呢?他不要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

      鉴容心烦意乱地说:“大概皇帝真爱合德,这昭阳殿最早不就是从赵合德那里得来的名字?”

      我低下头:“那赵合德不是很坏心!她害了皇帝,也害了帝国。”

      华鉴容仔细的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严肃的说:“我不这么想。汉成帝既然爱合德。就应该忠忱合德,为什么让其他女人有孩子呢?爱不专一,即使施与者再高贵,有什么价值?”

      我还没有完全理解,就听到我们背后有一声清脆的冷笑:“我们的鉴容,对历史的理解还有新意呢。”这是母后的声音。

      鉴容的脸色有点苍白,然而还是显得镇定。他从容的站起来施礼:“皇后娘娘。”他看了看母后,旋即笑靥灿烂。母亲没有再说什么,走过来把一大朵牡丹塞给我,笑盈盈的:“神慧,鉴容哥哥说的你明白吗?”

      我连忙摇头:“他说那么快,我才不明白呢。金鱼哥哥最坏,凡事都不肯仔细教我。”我偷偷看母亲,她仿佛如释重负。

      这大概是我头回骗母亲。记得那个下午,太阳特别的好。不久寡居的姑母建安公主来了。她是个瘦弱的美人,像梨花一般楚楚动人。她的笑和着几分迷离。她和母亲要好,两个人间话总是说不完。母亲也只有在姑母面前才不那么爱笑。

      我和鉴容逗着一条哈巴狗玩,这条狗长相滑稽,把我逗得开心不已。鉴容也笑,解下带穗的荷包引着狗儿。我注意到,母亲常不经意的瞟我们一眼。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谁也想不到,这竟是父皇时代我们最后一个美好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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