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17、书痴003

　　阿一从书痴那儿碰了个钉子回来，闷闷不乐地掀开帘子看里头的阮寻，阮寻抱着膝盖呆坐着，看向虚空之中，听见动静就抬起眼睛，朝着她笑笑，挪开一点地方，阿一坐下来靠着她，阮寻就摸着她的头。

　　帘子拉上，阿一不怕人看见自己这副糗样，帘子拉开，她又是威风凛凛的老大了。十一岁的女孩贴着阮寻好一阵，说了刚刚书痴的话，说什么考到蓝城，修真者，不会说的这些事。

　　又说：“她是从南边过来，也是孤零零一个，我看她是女孩，主动要帮她的，没想过她会看出什么来。还好她没看出别的。”

　　阮寻抓抓头发，心里也想着书痴的事情，要是北山长缨在这儿会怎么做？她不知道，与人来往是需要经验的，她非常缺乏，书痴不是待着不动的猎物，雁城也不是自由的山岭。

　　第二天一早，阮寻横下心戴着头巾和大家一起干活，意外的是书痴也跟在后头，好像没跟阿一说过那些话似的，嘴巴闭得很紧，地灵儿还问她关于阮寻的病，书痴就翻看书，翻了一会儿说没办法解释，地灵儿就撇嘴说书痴根本不知道。

　　因为阮寻除了掉头发之外看起来也没别的异样，几个小孩子很容易就把这事揭过去了。

　　今天给的不是馒头而是稀粥，没吃饱的人靠着墙根，在阴影处躺着，几个小孩躺在砂石袋后头说话，天元舔着碗沿饿得对石头望眼欲穿，罗锅把碗底剩下的粥扣到他碗里头，挥挥手说吃吧，天元舔着碗底，半晌不说话。

　　书痴干活的时候也带着一本书，这会儿合上书似乎在心里头默背着里头的东西，阮寻四下看看，悄然靠近书痴，发现书痴真是一点儿警惕也没有，直到她贴着，仍然是暴露要害的姿势。阿一递过来一个眼神，阮寻垂下眼，听着书痴默默嘀咕着自己听不懂的东西，终于按住书痴的书，书痴猛地睁眼，发现阮寻只是按着没有抢，犹豫了下，抓紧书：“你要干什么？”

　　阮寻指指书，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在读原初二十四邦通考，”书痴合上封皮，“但民间没有全本，在北州，只有蓝城的藏书阁会有。”

　　阮寻歪歪头，两只手比划着“二十四”，书痴点头。

　　阮寻摇头，比划了一个“二十五”。

　　是北山长缨告诉她的，天下二十五邦，人与妖共称灵族。

　　书痴说：“二十五邦是妖族的说法，那时人族是奴隶，只不过是人多，算不得一邦。”

　　阮寻慢慢攥紧拳头。书痴似乎想起了什么，思考着：“不过学界几乎也不提及战前的事，史料匮乏，二十四或是二十五，都也有理，我读的书还不够多，终有一日或许我能给这事写个定论。”

　　阿一走到阮寻身后，踮起脚整理她的头巾，朝着书痴说：“你吃饭没有？一会儿又要干活了。”

　　“吃过了。”书痴端起碗，碗底还剩了些粥，地灵儿眼巴巴地看着，书痴就把碗递过去，又回头看看阮寻，露出了个近乎宽厚的笑容。

　　阮寻心里头有点疙瘩，但她说不上，野兽对人应当有一些直觉的判断，好与坏，可在兰芷这儿失了灵，她就不信任自己的直觉了。书痴没威胁，她还是有点在意，她想弄懂书痴是怎么回事，只恨自己讲不出什么话，不然可以直接去问。

　　没等她思虑多久，下午就发生了件事情叫她无暇顾及这些。雁城并不只有阿一这帮小孩，有一些其他的小孩也在附近，阮寻想起那个用石头丢自己的乞丐们，眼前出现的这些人和他们很相似。

　　阮寻正在劈竹子，把长长的竹竿破成一些细条，忽然有一只脚踩在她的竹子上，抬起头，一个小孩笑着扯她的头巾，没有扯动，因为阮寻反应很快，拿起劈竹刀斜挑上去晃了下，捂住了头巾站起来，竹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没头发，丑八怪。”他这么说她。

　　阮寻对这几个小孩有印象，这些缺乏父母管教的小孩四处游荡总也有互相碰见的时候，他们大都是男孩，里头有小女孩作为跟屁虫的点缀，每个脸上都凶神恶煞，用大人的语气耀武扬威，有时候他们也欺负阿一，但天元不准他们欺负阿一，天元个子高，他们就不欺负了。

　　阮寻才出现在阿一的队伍里之后，给阿一带来一些麻烦，罗锅最能明白这点，罗锅说因为她干净又漂亮，而且是个哑巴，看起来就很好欺负。一直以来阮寻总能听见他们低声嘀咕着一些对她不好的话，冒犯的话，她装作听不到，心里也很惶惑不安，她本是不起眼的灰狐狸，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他们都想要抢走的漂亮玩物。

　　一直以来他们都盯着她看，这会儿终于有人站出来了，却是盯着她掉了头发的丑态，打算在众人面前踩踩她的漂亮。阮寻用钝重的劈竹刀横在眼前，阿一喊了她一声别动手，腾地站起来，用自己的矮个子护住阮寻，冷冷地说：“什么意思？你们想打架吗？你老大不是癞头？叫他出来，我可是不好惹的。”

　　天元已经默不作声地站到了阿一旁边，像一根结实的竹竿，地灵儿抓起一把土，罗锅咂咂嘴，吹了吹劈竹刀，龇牙咧嘴地怪笑着。书痴抬眼看看，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离这些人远了点。

　　要欺负阮寻的那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明明是小孩子，脸上却非常凶恶，朝着阿一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屁大点的小丫头片子也要见我们老大吗？谁让你们占着这么大一片地方的？你们就五个人，凭什么晒这么大的太阳？”他指了指天。

　　阮寻看懂他是故意来惹事的，只是找到看起来最好欺负的自己来下手。她嗅到很多个气味，面前这个小子还有同伴在附近。

　　她还在判断局势，阿一回过头朝她说：“别动手！”

　　说着，阿一推了下地灵儿，地灵儿个子矮小，谁也没注意她，一把沙土扬在了脸上，眼睛立即睁不开，这当口，阿一喊了声：“揍他。”四个人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但也有些分寸，没有动刀。

　　正揍人的时候，阿一听见脚步声，叫天元把人按住，抬起头，看见几个吊儿郎当的小孩走过来。

　　阿一大声说：“癞头，你什么意思？咱们干活这么长时间了，你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大的小孩看着和天元一样高，只是头皮麻麻赖赖的，也没有什么头发，愈发显得凶，他恶狠狠地说：“你也知道这么长时间霸着这片最好的地方？那还不赶紧让开？”

　　是抢地盘的，阮寻他们在的地方宽敞好施展，原来是阿一抢来的么？

　　阿一也没有废话，拿起地上的劈竹刀往前走，好像要直愣愣地砍癞头一刀。

　　阮寻没有见过这样的阿一，凶悍，狠厉，她见到的阿一自然而然地就是孩子们的老大，无论在当初还是在此刻，但她不知道阿一为什么是老大，现在知道了，因为阿一狠得厉害，十一岁的小女孩，身量还未长起来，需要仰着脸看癞头，但就是迎上去了。

　　她看见阿一的身体微微发抖，可她不觉得阿一害怕。阿一生气，她感觉到了。

　　“你要是要地方，你跟我商量，可是你的人跑过来欺负人，我不能原谅，你让这个人道歉，不然事情没完。”

　　罗锅嘿嘿地笑着，他弯着腰，粗厚的脖子上青筋凸出来，像一柄大锤，迫不及待地要掺和进去打架，地灵儿虽然个子小，却也很有气势，似乎这不是第一次打架。天元憨憨傻傻的，他拿起一块石头，沉稳地站着。

　　癞头说：“那我不是来商量了吗？”

　　“让你的人道歉。”

　　“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癞头虽然话里服软，但是他也真是来惹事的，朝着地上的手下呵斥了声还不过来，就举起了刀，身后的几人也跟着拿着刀。

　　阮寻转身要走，却发现还有一帮孩子在观战，她望了望，管理这帮人干活的差役不知道去了哪里，难道是在偷懒？阮寻轻吸一口气，对付孩子们，她并不畏惧，只是她想起衙门的差役，总也不敢放开手脚。

　　战斗一触即发，两帮小孩正对峙着，谁都没先动手，差役匆匆跑过来，一堆人把两帮小孩推搡着分开：“干什么呢，反了你们了，把他们家伙事没收了！”

　　刀被没收了，仍然互相瞪着，差役把他们全都赶了出来。
　　两帮小孩在大街上散开。

　　癞头指了指阮寻，又指了指阿一：“我们打也打不出个什么，不如你们都跟了我，我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吗？”阿一宽宏大量地笑。

　　癞头松了一口气：“原来你是好面子，我就说你们这帮人干什么这么凶，你们跟了我，咱们干大事去。”

　　“什么大事？”

　　“差役要撤了，”癞头指指天上，“上头管得松了，蓝城来的差役都着急回去。他们撤离之前，要是我能把雁城的混混都管上了，雁城的衙门要接管，雁城人手不够，就会收编本来就能管事的人。”

　　“那也轮不着小孩，大的流民堆摆在那儿呢，你让他们听你的？”阿一摇摇头，“有吃的就很好了，小孩子打不过大人的。”

　　“那是你年纪小，而我已经十五了。”

　　“那我们也就六个人，跟了你，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不先找别人？等你赢了别人，我们这几个小孩不是最好收拾？”

　　“他们都盯着她呢，我要先行动，不然他们先抢走她，我就吃不到头一——”癞头指指阮寻，阿一面色一变，扑了上去，地灵儿抱住癞头的腿，罗锅拽住他的腰，阿一一拳头砸向癞头的眼窝，阮寻拔出腰间藏着的刀，要扑上来的几个小子都愣住了。

　　癞头和三个小孩厮打在一起，被压得动弹不得。

　　天元愣愣地说：“我不会打架。”他就伸开胳膊，保护着地上的战场不被别人打扰。

　　阮寻握紧刀，轻轻后退半步，天元还没反应过来，阮寻踩着他的肩头往后一跃，借力踹倒了两个小子，用看似瘦弱实际上却能生扒狼皮的手拽住另一个掼在地上，用刀比划着后颈。

　　天元啊了一声：“我不会飞。”

　　地上的癞头不挣扎了，阿一说：“道歉。”

　　癞头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剩下的几个小子被阮寻镇住了也没有动手，局面僵持住了。

　　是书痴打破了这个局面，谁也不知道她刚刚躲在哪里，这会儿她幽幽出现了，揉着眼窝：“回来做工吧，是他们惹事在先。”

　　地灵儿不满地：“刚刚我们打架的时候，你躲去哪里了？”

　　书痴没戴眼镜也看不太清楚，眯着眼找到地灵儿的位置摇摇头，也不辩解，揉着眉心转身走了：“快点，一会儿差役反悔了。”

　　阿一说：“我知道了，书呆子去找差役了，我说呢差役平日里喝西北风不管事，今天倒是来得早。这呆子官里官气的，考，考吧，不考个状元可就丢死人了。”

　　虽然是数落着书痴，阿一也没忘了从癞头身上下来：“看在你说了个大事的份上，我就不打你了，你们那些脏东西敢拿你们的脏手，脏话乱嘀咕我们，我不会放过你。”

　　阮寻也起身收刀，放那几个小子们走了。

　　她看着书痴的背影，又看看阿一，阿一脸上挂了彩，却笑容满面地扑过来拉住她胳膊，几个小孩簇拥过来，阿一说：“你真厉害，我都不知道你还能更厉害。有你我就更不怕了，我本来谁也不怕，只要你比别人狠，比别人更有决心，就是天地也会为你让路，我们一定可以……”

　　阿一把“报仇”两个字吞了回去，阮寻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嗯。”

　　她并没有那样的决心。

　　书痴转过脸说：“天地的意志并不会因人而转移，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于天地而言，人过于渺小，人的意志不过是一厢情愿，即便所有人类都陨灭，天地也——”

　　“你好烦，”阿一打断她，“那要是这样，你怎么不直接死了？”

　　她还有点恶狠狠的情绪没散出去。

　　书痴并不因阿一的恶言而恼火：“正因我活着，才知道宇宙浩瀚无穷而人生短暂，我活着的每一刻都在见证这个事实而已。这个事实是一种知识，知识也是无穷大，我这样渺小的人穷极一生也无法知道所有的知识和奥秘。若我一生都为了知道更多的知识而活着，并且我也能为这天地献出我的知识，这样无穷就愈发无穷，我的有限便会融入无限，我也会成为这天地的一部分。那时天地不为我让路，而我成为路，万物仍是万物，而我已超越我。”

　　阿一的火气散去了：“神经兮兮的书呆子，好啦，承你的情，咱们还有事情做，还有饭吃。”

　　阮寻又摸了摸阿一的头以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