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常叁思

15、番外一 初遇

　　汨疆是净沙道外的荒山之城，而谢樘是这里唯一的外人。

　　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抛弃在了沙道上，漫漫风沙抵不住饥饿的狼群靠近，头狼腥热的舌头在他稚嫩的脸上舔出第一道原本的肤色时，归途上的闻陶发现了他。

　　因为沙尘暴和灰狼的夹击，闻陶千辛万苦找到的赤铁原石被埋在了沙漠中的某处，他一肚子燥火就差点燃掩鼻口的纱布，那七八只瘦狼正好撞上了他的枪口，转眼就被汨疆最强劲小弩穿透了肺腑，压在了那婴儿身上。

　　汨疆不收留外人，也不欢迎，闻陶本来没打算管，策马经过的时候却发现那婴儿渴的在吮//吸灰狼淌在它嘴边上的血。

　　它被细沙沾成了个泥娃娃，闭着眼，既不哭也不闹，可能也是因为没有力气，全身上下唯有嘴唇在拼命的嚅动。

　　那种天性里的求生意识一下就击中了闻陶的心，他勒住蹿出数丈的马，折回去抱起了那个孩子，它软的像一滩水和多了的稀泥，让膝下无子的闻陶忽然心惊胆战起来。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在这荒漠里的一次折腰，将是汨疆百年沉疴开始松动的一个变数。而另一个变数在汨疆的奴集里，因为营养不良三岁才站起来学走路。

　　闻陶作为擘音族的族长，住在低热高冷的炼神渊半山腰。炼神渊下有地火，上有天冰，是最适合淬炼的地方——可惜这里不适合养儿子。

　　冷热交替使得炼神渊极度干燥，婴儿的内脏脆弱，根本承受不了，擘音族的新生儿都在山下的集市里生长，到了上学的年纪才回到山上来。

　　可惜这个情况对闻陶不适用，他一个三十三岁的老光棍，又捡了个外疆孩子，族里的妇女害怕被降罪，竟没一个肯帮他带孩子。

　　嗷嗷待哺，把屎把尿，还要承受莫名其妙的午夜魔音穿耳，闻陶焦头烂额之际，也曾让属下抱着孩子放到山下的集市之中去寄养。

　　结果半夜时良心受不了跑下山去，发现孩子被放在街道边上，霜冷露重，周围也有人家灯火未灭，就是没人敢收留它。

　　非我族类，生死由天，汨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战战兢兢的族民，和权掌一切的上层。

　　那天闻陶一夜没睡，抱着孩子在路边坐了一宿，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给它取了个名字。

　　他记得繁华的中原有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谢樘，就是飞到他穷的叮当响的家里的南国小鸟。

　　汨疆不需要姓氏，闻陶会给他取这个名字，大概是知道他总有一天，是要回到中原去的。谢是中原常见的姓，樘者，柱也，希望他顶天立地。

　　闻陶身为一族之尊，不可能一天到晚在家带孩子，为此他亲自去知时的奴集买了个叫连容的女奴，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对着他的时候头也不敢抬。

　　闻陶一直很抵触贩卖人口，要不是因为谢樘，他根本不会在这里交易一文钱。更多脏兮兮的孩子畏惧又期待的看着他，那种感觉让他走的连头也不敢回。

　　不过哪怕是有了连容，闻陶的生活还是鸡飞狗跳了起来，一半是谢樘不算文静，一半是他自己作孽。

　　大概是他没有真正经历过父亲看见孩子出生那一瞬间的羁绊，他养着谢樘，更像养了一个可爱的宠物。他喜欢故意撩拨让谢樘学他的样子，吃饭，走路，说话，然后在那种老成不了的幼稚中哈哈大笑。

　　不到他膝盖高的谢樘也拍着桌子仰头大笑，稚嫩的声音发出干巴巴的笑，一边斜瞪着眼珠子来看他的表情，闻陶就觉得他更好玩了。

　　擘音族长很穷，他捡来的儿子却天生有中原人的精细咽喉，对吃食特别挑剔。他含着汨疆的糙米汤的嘴巴撅得像一个瓢，将稀糊喷的到处都是，又自得其乐的咯咯直笑。

　　闻陶也不像话，用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的嘴，揪得他昂起头来，捏把勺子作势要将米汤从他的鼻孔里灌进去，将不会说话的娃娃吓的眼若铜铃。

　　炼神渊上谢樘总是流鼻血，鼻子被体内的热火冲的红通通的。汨疆的水很珍贵，闻陶也不太讲究，他在铸造的时候，让他的儿子在铸天洞里淬剑水的石槽里蹲了三四个春秋。

　　岁月淹愁，炼神渊的族人渐渐都忘了谢樘是个外疆人，只把他当疯跑的孩子中的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锈水泡多了，谢樘一改被捡到时的肤色，整个人蜡黄蜡黄的。连容有次给他洗澡，说他比奴集风吹日晒的奴隶看着还惨，幼小的谢樘听到个新鲜词，问东问西的得知了奴集的可怕，便非要去看看她口中的奴集。

　　连容胆小不敢做主，禀报了闻陶被训了一顿胡闹。对着干是孩子的天性，谢樘倒是没胆子在五岁就溜下山，但是这个被扼杀的念头却在心里发了芽。

　　他明白自己的是汨疆的异类，却不想还有人活的比他这个外人还不如。他拐弯抹角的收集着别人谈论里关于奴集的信息，整合出一个认知：在汨疆的知时族那边，有个下等人群居的地方，叫奴集，那里的人像小摊上的兔子和鸟，被人买来卖去。

　　连容就是那里来的，她从不敢大声说话，永远低着头，没事的时候就缩在屋里的角落，总是如履薄冰的模样。那时他还理解不了人不为人的悲惨，只是想想如果那里出来的人都是这样，就觉得那个地方非常讨厌。

　　闻陶没什么架子，因此族长的儿子在孩子堆里也没什么特权，因为他的来历，他被排挤的频率却不低。

　　他还是婴儿时就肯吸狼血保命，说明哪怕没有粗犷的闻陶撑腰，他生来也不是个善茬。

　　铁妇人家的蛮横儿子集雨是炼神渊一霸，挑唆别人说他是山外捡来的恶魔，害的族长娶不了妻子，他上去就打掉了小霸王两颗大门牙。

　　闻陶的兄弟八云的闺女叫阿桑，长辫子大眼睛，长得非常精神，为了表示自己瞧不起集雨那胖子，就故意总来缠着谢樘，要和他堆沙子、捏泥巴人。谢樘不愿意玩这些，只能假装去和集雨的小弟玩，玩着玩着就把集雨的小弟给玩没了。

　　他身上有所有寻常孩子的童年影子，他在小吃铺门前流过口水，在菜地里偷过菜，去过山顶采集天冰，闯过不少的祸，却从来没有挨过打，闻陶对他几乎是纵容的。

　　一来是他不敢，孩子太小他力气太大，一个不慎就打折了。

　　二来他相信他是个有良心的孩子，爷俩夜里一起睡，他一条胳膊能揽住两个谢樘，暖暖的吐息问他，为什么不成家，是不是因为他……闻陶的心里就软成一片。

　　三来是谢樘认起错来飞快，往往闻陶还没开口，他会立刻来一句“爹我错了”，闻陶只要反问一句哪里错了，他坦白的头头是道，然后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一般父母打孩子就是想让他知错然后改，闻陶竟然找不到打他的理由。

　　不过，闻陶确实惊讶于他这儿子察言观色的能力，想起他被抛弃的身世，就无法狠下心来揍他。他虽然长的威严了一些，但其实是个宽容的男人，他的地位让他的眼界不只局限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所以谢樘只要不捅破天，他不会特别约束他的天性。

　　在谢樘糟蹋遍了炼神渊储备本就不丰富的鸟窝时，他到了下山去上学的年纪。作为擘音族长的养子，他在汨疆也是阶级里的一环，依照规定他必须去竹斜的为贤书院读书。

　　集雨没了朋友，也不可能和谢樘一直针锋相对，由此他们产生了一种带着敌意的友情。为了避免谢樘在外面被欺负，嚣张的集雨成了他被迫的书童，跟着他踏上了求知解惑的路。

　　为贤书院里汇聚了汨疆所有的望族子弟，谢樘还没进学堂的门，就见识到了那些公子哥的骄奢跋扈。

　　他是坐在马上被族人送来的，到了门口送行的人就走了，他拧着他的行囊，集雨在他后面拧着自己的，两人沿着墙根溜出没几丈远，一阵车马声忽然停在了身后。

　　他一回头，就见一个少年从车辕上被推了下来，他摔在地上挣了两下没爬起来，车上又跳下两个相同打扮的将他摁在地上，一面对车里回了两句话，紧接着帘子被从里掀开，钻出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的脸。他生的不错，长眼嫩皮的，可脸上的轻蔑和傲慢却叫谢樘很不喜欢。

　　接着，这个他看着就不喜欢的人，做了件他不看都不喜欢的事。他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鄙夷，一脚踩着地上人的背下了马车，然后说：“身而为奴，就要有奴隶的自觉，你再怎么挣扎，也只能被我踩在脚下，这是你的命。”

　　被摁住的少年挣扎的非常厉害，两个人几乎都压不住他，谢樘看见他抠进石砖缝里的指尖都见了血，他莫名其妙的就停下来了。

　　集雨一头撞在他的铺盖上，不耐烦的把他往前一推，“停了干什么啊，走啊。”

　　这是汨疆很寻常的一幕，连炼神渊的孩子都无动于衷，谢樘不经心往旁边一让，还在看那个奴隶，“你走。”

　　主人走了，压着他的下人便松了桎梏，狐假虎威的指使他去安置车马，他爬起来，瘦弱的脊背重新立的笔直，谢樘的注视让那人偏过头和他对了一眼，很黑的一双眸子，黑的看不见其中有屈辱。

　　谢樘看见了他的脸，瘦的脱了骨，脸上有伤痕，可他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刚刚那么剧烈的挣扎过。

　　集雨将离开阿桑和小伙伴的仇全记在谢樘头上，火大的吼道：“你疯了吧，一个男奴隶你老盯着看什么看！”

　　谢樘觉得他声音有点大，立刻牵了他的后边裤腰带往前拖：“又不看阿桑，你管的我。”

　　他走起来飞快，还是回了个头，看到了那仆人牵着马车离开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个人也是奴隶，可他和连容一点也不像。

　　这是谢樘第一次见到沉枢，他被人踩在脚底下，尊严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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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樘：我这么一帅裂苍穹的大帅哥，作为男主角戏份居然只有彩蛋，这个渣文的她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