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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朝露昙花(皇后番外) ...


  •   她曾经以为那一夜偶然的相遇,会如当天的夹着青草芬芳的朝露般,清渗消散,终归无影无踪,无可追寻,只不过留在记忆中的一角,间或回想,已觉痴妄。
      “镇远将军霍景南之妹殷梅,年十六。”司礼太监高昂的唱声在辽阔旷荡的大殿内响起,她不自禁敛眉垂首,盈盈向前迈出一步,声音婉柔清悦一如当日:“臣女殷梅参见皇上。”
      赤金龙座上的顺清国新君祯文帝,只静默着,并没有依常例予以询问,他稍稍坐直了身子,大殿中央那纤柔端淑的身影,正是记忆中带着幽芬淡雅气息的一抹清新出尘。
      “记名。”半晌,他朗声下令。
      他的声音自那高远的御台上悠悠传来,在殿内扬起若有似无的回响,在她听来,是带着陌生的熟悉。
      他登基后的第一次选妃,便在她的出现后,告一段落。此次得以册封留宫的妃嫔,仅为五人。
      册封旨意翌日便于宫中宣布,她被册为正五品宝林,是此次留宫妃嫔中册封位份最低的一位。
      她当然有注意到,在她之前获得记名的秀女的家世之况,权臣名将,贡造世家,对于登基只满半年的他来说,自是有着不可忽略的政权姻系。而她,也许不过是他的一个意外收获罢了。
      于她而言,那一夜并未贵为君王的他,何尝不是意外的收获?

      清宛宫西阁,是她在这巍峨皇城内的第一处住所。祯文帝为新君,后宫并不充盈,先帝的妃子有的随子迁往封地,有的已迁居慈庆宫,这些昔日曾充满脂蜜侬香的红粉闺院,现只是一派寥落冷清,徒有富丽雅致的美景与摆设,可在此间进行欣赏的,不外过也是另一种清闲寂寞人而已。
      而她之所以进入皇宫,定不会是为了忍受这种摧人心神的孤清与寂寞。
      这样心有不甘的人,亦不会只得她一人。
      “往日在家中,娘总要我留在房中刺绣,暑天房内闷热,虽有冰盘,却不管用,我手中的汗总会把线给污了,锦布上,也难免沾上了印子。娘看到了,一言不发把我的绣图拿走,拿剪子给剪了,”册封为正四品才人的吏部尚书之女全蓉,坐在殷梅的跟前,一壁在布帕上手起针落,一壁絮絮低言,“然后让我重新再绣。那时我只觉得浑身热得难受,手中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拈起一根线,也是非常的小心,生怕再污了颜色,生怕再被娘把快要绣好了的绣品给剪了。”全蓉妩媚狭长的丹凤眼内,隐隐地弥漫着一股寂怨的失落,“你看这天也开始变得闷热了,可不需要娘在身边,我也只愿留在房中刺绣,希望小心着手中的汗,小心布上不要留印子,这样的小心,可以让我凝神半天,不去多想。”
      殷梅目光落在全蓉绣工精细的锦帕上,那粉紫相间的并蒂莲,娇艳动人,栩栩如生。不觉微微而笑,低头品茗,茶香于口中芬芳回转:“多有烦思,不过是自寻烦恼,君幸难临,只怪福缘未至,所谓福缘,亦不过是多一份心思罢了……”
      全蓉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眼看向面带浅笑的殷梅,“妹妹话中似另有所指。”
      殷梅拿过她手中的方帕,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那朵代表着情意深绮的莲花,轻声道:“这若做成香囊,可配韦陀花香,此香清幽绵长,”她低低接道,“据闻,皇上深爱此香。”
      全蓉眼内的失落稍有减褪,朱唇柔然泛笑。

      酉时更锣响过后,推开窗户,看到天边尚有一抹暗灰的银白,仰头静听从锦楥宫门前传来的一声:“锦楥宫,全才人整装。戌时进颐祥宫。”和风轻送,人不禁减了几分燥闷,添了几丝清凉。
      殷梅双手扶着窗棂,侧过头,眼角余光看到主侍太监小靖子匆匆来到房门前,躬身敬声道:“主子,香料已备。”
      房内纱幔轻垂,香薰得宜地搁于窗前,晚风丝缕绕拂,氤漫着清幽芬芳的气息,有一阵无一阵,似是心头挥之不去,却不欲记起的情思意切,总是不经意间涌现,又在着意抓紧时消逝,只落得几许心痒难当。
      已是戌时三刻,她背部朝外地侧卧在凉榻上,一手靠着鸳鸯丝绣枕,一手执雪白团扇,明眸半眯,神绪凝聚。
      肩膀上的温热触感慢慢地真实起来,她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目,嘴角轻淡地蕴着柔媚温浅的笑意。
      那样带着濡暖缠绵的拥抱,渐次地在她软玉腰肢上加重了不欲放手的力道,她却依然假寐着,手中的扇“扑”一声在她手中滑落,而只披一件丝薄轻纱的颈背之上,深切而火炽地吻似已穿透了她的肌肤,一点一点地融进她的心头。
      出其不意地转过了身来,她举起纤臂一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当看到他眼内的怜爱及不言而喻的炽热,她脸上绽起了捉狭却妩媚的笑靥,不由他出言,朱唇已贴近他的嘴角,温柔地、带着试探地轻吻着他。
      他更深地拥紧了她,夹渗着一缕属于记忆中的幽芬气息在他鼻息间若隐若现地飘缈。而这一刻,他终可将这曾以为遥不可及的珍视,牢牢把握,掬于心头。

      “你在数什么?”看到靠在自己怀中的她,正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嚅着唇闷声念数,他不觉奇怪地问道。
      她把手握成了一个小拳头,放在他的胸前,幽幽道:“臣妾在数着,一共是七十五。”
      他的手覆在她的拳头上,笑问:“这七十五可是什么意思?”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声音竟有些微的硬咽:“臣妾进宫后七十五天,一直没能见到皇上,今天是第七十六天,终于见到皇上了。”
      他忍俊不禁,却发现胸前有水湿濡透,低头一看,发现她竟在拭泪低泣,忙抱紧她道:“梅儿,不要哭,朕一直没有召见你,并非不想念你……”他心疼地吻她的额头,“是朕的不是,朕让你久等了。”
      她破涕而笑,展开了拳头反握住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颊边,轻轻地嗅闻着他指尖淡淡的龙涎香,柔声道:“见与不见,臣妾也不过是心里在惦念着罢了,皇上心里若也惦念着臣妾,即使不见,亦如相见。”语毕,她像想起了什么,忙不迭仰头问他道,“皇上今夜,翻的原是全才人的牌子,怎会……”
      他低低一笑,思绪微有游移,片刻后,方缓缓道:“朕在全才人身上闻到韦陀花香,想起了你。”
      她眼内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冷嘲,很快便又被百转千回的柔情湮没:“皇上一直没有忘记。”
      他如陷入了回忆中:“那天晚上,朕心绪紊乱,整夜难眠,百无聊赖间,突然想起正是韦陀花开的时节,与其荒废深宵,不如前往一睹名花芳诞。”
      她静静听着他的话,曾有的记忆清晰地现于眼前。
      入夜宵静,总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的心思。
      韦陀花只开一瞬,花容倾世绝伦,如何可错过?纵然家府门禁谨慎,纵然夜深路长,她却并无迟疑,更无恐惧,繁密星光下,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攀上山。
      到达山上的时候,韦陀花的花筒已翘起,绛紫色的外衣如少女娇嫩的面庞,含笑而绽。
      “朕没想到,如此深夜时分,竟会有女子来到山中,只为目睹韦陀花开。”
      她闻言,静默了片刻,随即道:“皇上可还记得当日的一首曲?”
      他颔首,道:“朕想再听一遍。”
      她心头如受针刺,痛楚隐隐地泛进知觉中,面上却不动声色,柔声低唱:“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他凝神细听,待她唱毕,开口道:“朕当时听到你唱这首曲,马上出言打断你,告知这首曲美则美矣,却是寓意不祥。”
      她鼻中酸楚愈甚,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当时韦陀花正慢慢盛开,皇上一壁告知臣妾这首词背后的故事,神农与空桑仙子纵然两情相悦,神农却身为神帝,空桑乃为圣女。圣女不能嫁,神帝不能娶,神农最终舍爱忘情,忍痛将空桑仙子流放汤谷孤岛,终其一生,不复相见。”
      他微有唏嘘,叹息了一声,又展颜笑道:“朕当日与你并肩坐在花前,看韦陀花开,幽香扑鼻,花瓣和花蕊都在轻轻颤动,洁白如雪。你看到花开,笑容亦如花容一般,艳丽可人。”
      她闭上了眼睛,掩下眼中的水雾,强自欢笑:“臣妾真傻。”
      他笑意更浓:“临别之时,你只敢告诉朕姓氏。朕当时便想,终会有得知你芳名的一天。”
      她忽然抱紧了他,语带惊惶:“皇上……”
      他手轻拍她的肩,似是安抚,温声道:“朕不会再让你等。”
      一室暗香,他们两相拥抱。她垂下了脸,眼角的泪珠无声地淌下,沿至嘴角,苦涩的滋味,丝丝渗进味蕾,点滴纠缠于心。

      清晨时分,阳光普照。窗户洞开,暖晒于室。
      殷梅对镜梳妆,明澄的双眸内,有些许泛红。她用露水匀了梨花红胭脂粉施薄薄施于双颊,听得门前小靖子语调恭谨道:“主子,锦楥宫全才人鸾驾已于殿外。”
      她停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淡然道:“晓得了。”
      施施然步出大殿,果然看到全氏已然端坐于殿中主位座之上,面容僵冷如霜。她暗暗冷笑,上前盈盈福了一福:“妹妹见过全姐姐。”
      全蓉站起身来,向她挤出一抹笑容来,道:“妹妹这可是折杀姐姐了。”
      殷梅径自在一旁坐下,回头吩咐宫人上茶。一边注意着全蓉暗暗着恼的神色,只一派气定神闲,并未有接其话茬的意思。
      全蓉心内的不甘只暗暗地在胸中翻涌。昨日她把绣了并蒂莲的丝帕遗落在皇上下朝后必经之路上,回头寻找之时果然碰到了圣驾,当夜幸获圣恩的,本该是她,她更把殷梅所说皇上深喜的花香匀了露水洒于身上,只盼可得圣心。只不曾料到,皇上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后,静静地问了一句:“这是何香?”她回答:“此乃韦陀花香。”紧接着,皇上想也不想地摆驾离去,只剩下她一人在颐祥宫内独守到天明。
      一夜相候,她等来的不是皇上,而是皇上下令传旨六宫的册封旨文:清宛宫殷梅晋为正四品美人。
      她终沉不住气了,开口道:“恐怕这日后,该是我自称妹妹才是,殷美人,可是如此?”
      殷梅上半身倚靠在右侧的小几上,悠然的身姿自有一番动人美态。她似笑非笑道:“以前我是不知道,在宫中,这姐妹二字,原是别有意味的,姐妹情深,姐妹相敬,姐妹相扶相助。”她款款从座上站起,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的主位檀座,续道,“然则,你认为若非有这相扶相助,仍可称作姐妹么?若非彼此扶持,即便你喊我一声姐姐,或是我喊你一声姐姐,你我心中,可会真把对方当作姐妹?”
      全蓉微有怔忡,蹙眉疑道:“你意思是……”
      殷梅淡定地在主位上坐下,道:“这次原该我谢过姐姐才是,既然是姐妹,既然需要相扶相助,那我日后定必礼尚往来,才不辜负姐姐此番苦心成全。”
      全蓉心下自有了然,思量片刻,道:“殷美人所言倒也在理。”她顿了一下,咬牙道,“希望你莫忘今日之约。”
      殷梅微笑颔首:“这个自然。”

      宫中的时日,是在等待的焦心及获得的喜悦中匆匆度过。皇上偶尔会翻她的牌子,由承恩鸾轿把她送到颐祥宫中共享春宵;大多时候是皇上圣驾亲临清宛宫内,在充满韦陀花香的宫房中与她言笑私语。相见时,总是情浓如炽,他喜欢抚摩着她的脸庞,如手掬着韦陀花的倾世花容,怜惜地、珍视地,然后低头深深撷取她若如花蕊般的红唇,嚼甜如蜜。
      进宫一年后,她的位份已晋为正一品德妃,彼时宫内妃嫔不过寥寥数名,得蒙圣宠的除了她,还有正一品淑妃潘依莹及正二品顺仪全蓉。
      祯文帝即位二年,朝堂上上疏进谏皇上立后的折子越发频密了起来,吏部尚书派系中的数名朝臣纷纷上奏谏吏部尚书全建贤乃为功臣之后,更于政绩有功,其女全氏宽仁贤孝,当立其为后,母仪天下,以延福祉。
      朝堂上的立后奏折纷至杳来,而后宫中的立后风波更是波涛暗涌。
      亦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殷梅首次得以觐见了居于慈庆宫内潜心礼佛的庄瑞皇太后。
      进宫时间已不算短的她与全蓉,均是未曾得见皇太后金容。
      若非皇太后心中另有中宫人选,进言皇帝未果,恐怕也是无意召见殷梅及全蓉的。
      那一日殿外雨雾霏霏,她与全蓉二人端坐在皇太后下首,一向得皇太后欢心的淑妃潘依莹则在凤座一则侍奉其用茶,皇太后神色沉静,看着潘氏小心地拂去茶水上的茶叶,凤目不经意地微抬,略略地扫视在座的殷氏及全氏。
      殷梅敛目垂眉,但仍可感觉到皇太后的眼光更多地落在全氏身上。
      皇太后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位朝廷众位大臣上奏该立的中宫人选,接过潘氏递来的茶,啜了一口,淡淡地吐出二字:“太烫。”潘氏闻言,慌地连忙把茶复接过,重新再沏。
      殷梅眉心微微一跳,瞥了全蓉一眼,发现她的脸色也变得稍有不安。
      接下来,皇太后却并没有多言,只是有意无意地问一些她们在宫内生活的琐事,问也是非常简短的发问,她们二人回答了以后,皇太后亦似并未细听,均不予回应。
      尔后,便让她们退下。临行前,殷梅还看到皇太后脸带不满地低斥潘氏,潘氏只垂着头站在一侧,谦卑而恭顺。

      是夜,雨并未停下,皇上依旧来了她宫中。
      他的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倦怠之意,当看到她迎出来时,他的眼光并没有像以往那般闪起欣悦的光芒,而是蕴着一抹她并未察觉的犹疑。
      “皇上,臣妾为您备了冰香茶,清凉清凉的。”她一边为他更衣,一边道。
      他伸开双臂随她把自己的龙纹外袍脱下,声音懒懒道:“不必张罗,朕不想喝。”
      殷梅怔了一下,抬头看向他,轻轻道:“皇上可是太累了?”
      他看了她一眼,收回眼光的一瞬间,又有些迟疑,再度看向她,然后便再不移开眼光,像是在端详着什么。良久,方道:“今日你表哥霍景南上朝,朕后把他召入内堂议事,无意提起……”话到此处,他停下了。
      她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却不便露出神色来,仍然微笑着道:“表哥他提起了什么?”
      他却沉默了起来。
      她心下一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又犹豫了起来。
      窗外的雨声滴落在树梢上,不住地沙沙作响,为这让人不安的静平添了几分烦扰。
      他突然打破了安静道:“当日朕问你,可否告诉你的芳名,你是如何回答朕的?”
      她一时未可意会,疑惑道:“这是?”
      他目光益发深邃:“朕指的是当日与你一同赏花之时。”
      她双手一抖,不期然地转过身去,心中的惶然与沉痛慢慢地加深,迟疑着道:“当日,臣妾是这样回答皇上……臣妾说……臣妾说……”她到底说了什么?她当时垂下了头来,回答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如果不是在她身旁,根本不能听清。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面向他,厉声低喝:“你到底怎么回答?”
      她惊愕地注视着他,眼内只余一片凄惶。
      她不会知道答案,因为她唯独没把那一句话听清。
      花开之夜,她欣欣然地私出了家府,悄悄尾随着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姐姐殷莲步上山去,她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让姐姐发现自己,要是被姐姐知道了,肯定要把自己带回家去。韦陀花开,可是难得的佳景,她一定要亲眼观赏。
      到得山上,她看到姐姐站住了脚步,她不敢惊动姐姐,也连忙停下,藏在树后,远远地看着姐姐的动静。
      “如此深夜,你竟敢孤身至此?”远远地,她听到这个清朗的声音,她看到了那个挺拔的翩翩身影。
      姐姐并无惧意,悦声道:“公子何尝不是孤身至此?韦陀花丽绽一瞬,艳惊天人,奴家只想在此静待花开。”
      她倚在树边,看到他们并肩坐下,下意识地踮脚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更靠近了他们,可听清他们的每一句话。
      姐姐歌声婉柔:“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
      “此曲虽动人,可惜寓意不祥。”他叹息。
      这首曲她也很喜爱,顺口唱出,只是觉得好听,并未想过当中的意味。他说不祥,为何不祥?
      只听他道:“圣女不能嫁,神帝不能娶,神农最终忍痛将空桑流放汤谷孤岛,终其一生,不复相见。”
      原来是这样么?她思量着,渐渐有些明白。抬头看向他的背影,韦陀花只盛绽短短一瞬,是否亦如神农与空桑的情缘一般,只得朝露,最后,便是终其一生,不复相见?

      他慢慢松开了抓紧她的手,眼中的失落随之沉沉地坠落。
      她双手无力地垂下,按捺下胸中的不安,道:“求皇上恕罪,臣妾竟记不起当日所说的话。”
      他脸上一僵,似是有点意想不到,“你记不起?”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字一眼道:“请恕臣妾愚钝。”
      他始料未及地注视着她满带坚持的面容,几欲要把心中的话说出,但却在开口的一刻,话梗在喉中,怎么也无法成言。
      今日霍景南在内堂中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皇上提起此事,臣倒想斗胆一说。当日臣的表妹,曾向臣言及与皇上在韦陀山上有一面之缘,只说不知他日可有再见之缘。如今看来,当真是可惜了。”
      他看霍景南面带痛惋,奇道:“德妃不是已在宫中么?可惜什么?”
      霍景南笑道:“皇上有所不知,臣所指的,乃为德妃娘娘的胞姐。”
      他心下更疑,忙追问:“卿家是说,当日与朕在韦陀山上有一面之缘的人,是德妃的姐姐?”
      霍景南不知内里,笑吟吟地点头道:“皇上,正是。”
      他脸色一变,思虑了一会,又道:“那这次选秀,为何竟是德妃前来?”
      霍景南脸上泛起怮色,道:“德妃娘娘的胞姐,于两年前便已患急病逝故……”

      殷梅回答了他一句记不起后,他只再停留了半晌,便沉声下令摆驾。
      那夜雨一直没有停,她也一直没有入睡。
      她脑中什么都没有想,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昏黄灯火下,自己投于墙上的淡淡的影子。
      接下来的数天,毫无意外的,皇上没有再见她。
      全蓉语带讥诮地对她道:“闻说这几天皇上在那一位宫里,但就寝的时候没有与她一处宫房。”
      皇上将立潘淑妃为后的说法在后宫中早已流传得沸沸扬扬。本为朝堂重臣力举的另一中宫人选全氏,自是心有计较。
      这个至尊无上的位置,当然值得她们不顾一切地争。
      德妃殷梅在这段时间却出奇地沉静,让人臆测纷纷的低调。
      然而,更使天下人震惊的事情,很快便发生了。
      册封皇后的诏书于祯文帝即位后第三年元月诏告天下:
      咨尔德妃殷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政。今册为中宫,执六宫奏笺。钦此。
      中宫已立,普天同庆,与民共乐。

      封后大典过后,殷梅入主昭华宫内,此间一切极尽奢隆之事。身著正红绣金凤曳地长裙,头戴凤冠的她,稳步走进殿内,恭谨端肃的宫人们整齐地成列跪拜在她两侧,所到之处,众人齐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此以后,她不再有自己的名字,“皇后”二字,便是她身份的代替名词。
      她缓缓步进内殿,放眼看到凤榻前方烛火摇曳的龙凤烛,凤冠前轻轻摇摆的玉珠使她的视线渐次有点模糊。她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直至来到凤榻前,她半垂下头,凤冠上的垂饰叮铃作响,她并不回头地向身后挥了一下手,道:“你们都退下。”
      宫人悄声无息地退出。偌大内殿中,只剩下她一人。
      皇上至三更时分才到昭华宫来。
      她端坐在凤榻前,螓首低垂,尤如每一位正在等候夫君的娇羞新妇。
      他靠近她的步子略显沉重,沉重得连他自己也以为,他再走不近她。
      “皇后。”他来到她跟前,低低地唤了一声。
      皇后于是跪倒在他脚下,婉声道:“臣妾参见皇上。”
      祯文帝透过眼中的一份思虑看着她,道:“你如今是朕的妻了,可知道?”
      皇后由始至终垂着凤首,回道:“此乃臣妾之福。”
      他向她伸出手来,似是想她拉起的姿势,然而她却看不到,他苦笑,摇头道:“今夜,你能否告诉朕真话?”
      皇后敛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就如进宫后第一次与他在一起的当夜。她平和道:“臣妾对皇上所言每句,均是肺腑之言,至真至诚,无有虚言。不知皇上想听臣妾说的,是什么话?”
      祯文帝的笑意更显苦涩,片刻后,他敛下了笑,声音中再无半点感情:“当日你姐姐给朕的回答是:奴家的闺名,只可告知他日的夫君。”
      皇后肩头微微一抖,双目不自禁地紧闭。
      这个谎言,她以为可以维持一生一世。
      她以为,纵然他知道了,也不会揭开他们彼此间的美梦;她以为,他对她所倾注的爱,是源自于她自身,并非当日在他面前唱出“朝露昙花”的姐姐。
      但她错了。
      皇后咽下了喉中的酸楚,愧然道:“谢过皇上饶恕臣妾欺君之罪。”
      祯文帝闻言,面上的哀冷褪去,只余一片淡漠:“好一位识大体的皇后。朕没有选错人。”语毕,他转身便离去。
      她跪在原地,以为会有眼泪垂下,但却只感觉到双目内的涩痛。

      皇太后在册后大典后便离宫前往国寺灵若园礼佛,却并未与潘淑妃一同前往。皇太后走后一月内,潘氏突患重病,药石无灵,终在三个月后香消玉陨。
      有人曾以为潘氏之殁与皇太后有关,因其未能争得后位,但后来又有人暗下猜测,潘氏是在皇上临幸的翌日便病倒,也许是皇上厌其为皇太后属意之人,因此狠下毒手云云。
      成了定局的事,再臆测因由,不过是自扰罢了。
      一直随在殷梅身侧姐妹相称的全顺仪,在殷梅登上后位以及潘氏病殃后,成为了暂获皇上独宠的人。
      而皇上在皇后跟前的笑容,只可见一份相敬的疏淡之意,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爱。
      “皇上,臣妾为您准备了冰香茶,清凉,提神。”有一次他到昭华宫来的时候,她柔声在他身后说,恍如过往曾有过的每一日。
      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
      她站定在原地,目怀希冀地看着他的背影。
      犹记得那一夜,她偷偷地藏在树木后看他的背影,听姐姐唱:“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终其一生,不复相见。
      她看到他侧过头来,用眼角余光看她,淡淡道:“不必了。朕前来与你商议选秀之事,此次朕政事繁忙,无暇顾及,你替朕妥善安排即可。”
      她嘴角带起一抹端庄笑容,欠身道:“臣妾明白。”
      自她进宫那一年,已有四年之余,为延天家福嗣,选秀乃为眼前必行之事,接下来的忙碌及劳心,该足够她凝神专注,不作他想,亦不再觉得痛。

  •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此文送给雁渡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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