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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壹陆 ...

  •   江雪坐了整晚毫无睡意。

      在明昧朦胧的光影中,望见寒瑟的风中微微抖动的花枝,一朵天真不解世事的花苞颤颤巍巍得,竟顶着这般的寒意绽放出笑靥。他就像是带着好奇与费解一样,倾尽全力地注视,直到清早天光遍照,新昼的晨曦从凉薄映照出微弱的暖意,他才陡然觉察,自己竟又坐过了一夜。

      先前主将抹干净眼泪离开的画面似乎近在眼前。她该是开怀的罢,即使没有笑的如往常一样放肆,眼角眉梢还是松了口气的舒坦与愉悦,可她不知道,他也是会说谎的……他不太说话,若问到不想回答的总是宁愿长久沉默也不会敷衍,她便以为他说出口的就是真的,可她不知道,他说谎了。面对一直以来都那样温暖的审神者,如果能叫她不再担忧的话,哪怕是说谎……也不是很难置信的事吧。

      ‘您并没有错,您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可是……如果您并没有错呢。’

      止戈为武。和平须得要强大的武力作为工具,他既有这般的战力,有想要获得和平的心,便躲不过直面战争与血火。这也正是主将无法不坚持的原则,江雪能明白能认可,也正在努力叫自己实践,可是他过不了的……仍是心上的那一关。

      今日不需要出阵或是远征。

      主将顾忌江雪刚受过重伤,虽然说了必须要借助他的力量,但她偏心江雪已经成了惯例,好歹给出了让他得以缓上一缓的时间,近来排的日课表,都将他安排在内番。

      江雪犹豫了很久,还是起身前去寻鹤丸。不管怎么说……总该是亲自道声谢的,他救了他,他也很感激。然后得知消息,主将今天早早带队出阵了,鹤丸在列。

      江雪畑当番劳作一天,回来身上就扑了只小夜。一同洗了个澡梳理干净,去寻宗三用晚食,他抱着小夜讲完故事看宗三抱走幼弟,茫茫然发了会呆,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天色已经很沉,本丸夜深人静,江雪略踌躇。去鹤丸的住所得穿过大半个中庭,鹤丸住的也很偏,还与他偏在一条对角线上,实在算不得近。他穿的这样随便,若是去拜访石切丸这般的朋友自然不用担虑太多,但只要想到他要面对的是那位白衣的太刀……

      披了件外衣,坐在刀架前沉默了好长时间。烛火的微光打在他脸上,他却仿佛被身后的黑暗与阴影整个儿吞没,到底是伸手拿起了本体,触手冰寒的感觉沁入心脾,然后整个身体都凉了个彻底。起身出门。

      一路走去并未见到大半夜还在外闲逛的刀剑,他在中庭稍稍立足看了几眼盛放的梅花,站在门口的时候原以为会打扰到对方,可是在怔忪过好一会儿,才陡然发现……人竟然不在。

      饶是江雪也不免有疑问,这么晚,会去哪儿呢?

      他站在闲旷的院子里,仰头望见极清凌明亮的满月。

      这怕是江雪第一回见到鹤丸住所的模样吧。明明是如同贵公子般优雅端丽的外貌,该是被用最华丽的饰物珍藏的美色,庭院中的摆设却意外闲散自然,那些松石与小池边零零散散盛开的水仙,并不精致,却总叫人想起闲云野鹤般纵意又收放自如的感觉。

      这一站,便站过了不知多久。

      他靠着廊柱走了神,夜色有些寂冷,不用想,掌下的太刀已经寒气森森。

      回神过来,大概是感觉到了一道无法被忽视的视线吧。

      江雪转过头去的时候,最初看到悄无声息出现在身侧的身影是有些惊吓的,但身后贴着的就是廊柱没法退后,他停顿了一会儿,僵硬地站直身体,然后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件白色的羽织已经当头扑了过来。

      衣料上带着温度,江雪心间一怔,慢慢扒下蒙住脸的羽织,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身影,明明是相差无几的身高,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半夜不睡觉,杵在这里……是想吓我一跳么?”没有笑,唇角勾起的弧度比起笑来说更像是讥讽,“这主意很不错呀。”

      金色的眼瞳极淡极淡,里面却扑朔着一种旁人并不能窥探清晰的惊涛骇浪。江雪只能敏锐地觉察到他在生气,可是又觉得不对,他很少在鹤丸身上感觉到什么清晰可见的情绪……与当时的讨厌一样,都能叫他感到无措。

      “鹤丸殿下……”江雪沉默很久,还是努力说出来,“我是来……道谢……”

      “我啊,可不是为了一句感谢就去拼命的。”已经是掩饰不了的愠怒了。

      手腕被紧紧扣住,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无比烫手,在意识到白衣的太刀是想把他拖进屋里的时候,他的脚步少见地迟疑起来。

      鹤丸猛然扭头,望见月下的那道身影犹豫却执拗的拒绝姿态。

      那另一只手捧着他的羽织,就像是捧着什么珍贵又始料未及的事物,须得小心翼翼收纳以待赠予的那个人再将它取回,眼底布满茫然与紧张,可越是在这样的时候,眼神却越是镇定清澈,那些明昧的情绪就像荡漾在水面的波纹般,简直像是下一秒就会扑朔朔落下来。

      白衣的太刀就是在那瞬间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

      “我触碰你……竟然就会叫你觉得痛苦?”

      鹤丸的脑海充塞着一种天昏地暗的荒谬感,有些想不明白的东西清晰起来,但是他却为这种矛盾而真实的东西所打败,以致叫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一把刀。

      要自弃到怎样的程度,才会觉得自己就是污秽的东西,把自己密闭在无人的角落沉沦,连触碰到白色的事物都会觉得自惭形秽到难受?

      “我以为、我以为……你……竟然……”鹤丸几乎语无伦次,他用另一只手狠狠抹了把脸,大脑一片混乱。

      有多痛苦呢?身体与思想是割裂的,思想与思想也横亘出宏壑。

      他知道有必须用战斗才能达到的目的,也知道他挥刀是为了保护同伴为了坚守信念为了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和平,但他控制不住那些放肆蔓延的反感情绪。不喜欢战斗,不喜欢血腥,曾经历过的一切如烙痕般深入骨髓,他无法去怨恨任何人,于是只能厌弃自己。

      所以,这个人要怎样忍受着那种巨大的痛苦去战斗?然后再容忍自己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讽刺与挖苦?是深深地戳痛了他的心的吧,可在他的眼中,自己怎么还会成为污秽对立面的美丽而圣洁的东西?

      他不该讨厌他么,不该怨怒他么——为什么到最后只有连直视都不敢的欣羡与避离?

      “拔刀!”手松开,腰间的太刀却猛然出鞘,直直架上面前之人的脖子,那面上秀丽的眉峰冷凝成一个锐利的弧度,“江雪左文字——给我拔刀!”

      有着水色长发的太刀站在他面前,睫毛微微颤动着,整个身影却沉寂得要被这夜色吞没。

      “你是刀啊!”同样的话,却是再不相同的心情,“你是刀啊,那么强大的刀啊!”他愤怒地都要忍不住砍下去,“你听清楚,强大并不是你的原罪!身为利器,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想救的,不是一个连自己的本体都不敢拿起来的懦夫!”

      江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那么站着,安静地注视着他。

      说是违背了刀剑心性也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偏偏,不是这样的……作为刀的他,却是在渴求着战斗与血腥啊——本体与付丧神是永远割裂不开的,那修罗就潜藏在他内心之中,在敌阵前的重伤之际,他清晰地触摸到了它的存在。

      他痛苦的不是它的存在,而是不得不接受它。

      一直以来,他可以说服自己去战斗,心却始终是自由的,可现在他发现,原来心中,驻着这样一个叫他绝望的修罗。连最后的净地也不再纯粹。

      “……抱歉。”他说。

      “江、雪、左、文、字!”白衣的太刀一字一顿用力地想将字眼都碾碎地叫他的名字。

      所以,不要再来理会我了吧。不要再注视着我,不要再与我说话,不要再对我心存着善意,也不要再试图教会我习惯这个世界。

      很久之后,江雪轻轻地说道:“请原谅……请你……原谅……”

      “不。”对方果然是冷酷而决断地拒绝了啊。

      愤怒到极致的时候,反倒是干脆利落收刀回鞘,鹤丸转身进屋,门被狠狠拉上的震动打击在他心脏之中,江雪仰起头,望着漆黑的屋子,低头看看怀中所捧的羽织,停顿了一下,将衣物折好,蹲下来放置在纤尘不染的走廊上。

      他又呆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江雪没有回头,也不知道那道门中有一道身影,正静静站在门前,透过那隔绝了两个世界的薄薄拉门,注视着自己无法亲眼看见的那个灵魂。

      鹤丸面无表情握着刀。

      如果……再面对着他的话,真的会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事吧。

      *

      自己,好像又困扰到了别人。

      沿着田垄慢慢往前走的时候,看到一株向日葵,大约是多日之前的温暖与晴朗给了它错误的信号,它竟破了土长出了苗,然后被封冻在还是稚嫩的幼枝时。

      江雪停驻了很长时间,不知拿它怎么办好,最后也只能轻轻摸了摸它柔软的茎条,起身离开。

      又是个夜深人静,主将眼见着鹤丸的名字又被自己添到出阵列表里,简直头都大了。连续这么多日出门都带鹤丸玩,中间毫无休息调整的时间,完全不符合她的习惯,但她又一点办法都没有——鹤丸亲自找上来,要求出战,她能有什么办法。

      可那是战斗啊!需要拼死努力的战斗啊!又不像她一样只要过个场,是需要实刀实剑比拼的战斗啊!主将好几次想把名字划掉,想到鹤丸的强势请战,又觉得为难至极。

      终于没忍住,趁夜偷偷跑去寻人。

      “停!青江你别跟我说话!我有事出去下你在这等我!”

      甩脱近侍,主将溜进鹤丸院子,一看已经没灯了不由吓一跳,睡这么早?直接跳上走廊,伸手就拉门,咦竟然没锁?小心翼翼挪开条缝,把脑袋探进去张望,然后吓了个半死。

      “啊啊啊鹤丸你有病!不点灯坐着发什么呆!!”

      灯笼都差点被她打翻,怒气冲冲进屋,安静坐在门边的太刀把灯盏递给他,依旧是那种笑眯眯的神情,主将有一瞬觉得方才所见的困扰跟茫然是幻觉。

      “怎么了嘛……”她担忧道,“最近,有发生什么吗?没法解决?”

      “并没有!”金色的眼瞳也跳跃着笑,温暖的一塌糊涂。

      可主将不是会被表象蒙蔽的人,十分坚持:“有!一定就有!你要不要主动交代——等我自己弄明白你就死定了!”

      “真没有。”

      “那你说——最近都不喜欢吓人了是怎么回事!”主将的表情就像是天要塌下来了,“而且你还天天请战!我都不知道你那么喜欢战斗了!”

      “这个嘛……很难说啊。”

      主将想太多:“是不是因为镰仓图……北条贞时……”她都难以说出口,“不惜掘开坟墓也要得到你……那一段历史……你觉得……?”

      鹤丸惊讶地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她怎么想到这里,主将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气一下子虚下去:“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主将抿着唇。鹤丸应该是那种从来没有叫她操心过心理因素的刀,一直那么活泼开朗的模样,可她心中是很清楚的,曾经身为刀剑受过的苦痛之重,鹤丸也是排位最靠前的那几位之一。

      那等颠沛流离的苦楚,连想想都会难受吧。

      “那是为什么!”她想不通了。

      “我很好。”鹤丸强调。

      “不行,今天一定要说个原因!”主将开始胡搅蛮缠。

      “好吧,”沉默很久之后,他开口,“因为啊,”鹤一般姿容的太刀忽然笑起来,似乎是觉着有趣,越笑越开心,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啊,有非做不可的事呢。”

      这样说出来,他好像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僵硬挺直的肩膀也松垮下来。

      他这么笑着,眼神中都是昳丽都极致的光:“……非做不可的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壹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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