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傅幼喜

14、13

　　吃过晚餐后，肠胃的饱腹感，食物的气味，被一杯杯清水与创口贴上的气味缓慢地冲散。粉白色卧室窗户敞开着，夜里的风带着淡淡的植物香气，是院子里葡萄成熟的气味。她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听着耳机里的声音，明明不是他的声音，却慢慢地沉浸于自己的感觉中。

　　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嗅觉充斥着快乐因子，连带着听觉都尝受到了满足感。

　　白日与夜晚，是不同的。
　　白日里，她能看到他、闻到他、听到他，而到了夜里，她得到他的声音，很少，明明很少，却又好像得到了很多，很多。
　　一定是她被自己的感觉快乐地蒙蔽了。

　　无限循环的古典音乐，通过耳机于她耳朵里流淌。她并不喜欢古典音乐，但他喜欢，于是，她选择接受。
　　清晨里，她会特意起得比他早，然后就会听到他踩着拖鞋轻踏过走廊地板的声音，之后，她还会趴到窗台上，拉起窗帘，等待他热身结束跃进泳池里的身影，等待他溅起清澈的水花。

　　得到了这样的“靠近”，她也就喜欢被这样蒙蔽。
　　谁让这个夏日太热了呢。

　　早餐与晚餐变成一家人最正面的接触方式。一家四人坐在一起，面对面地共进早晚餐，很多平时没时间聊起的话题都会于这时候冒出来。
　　林夕晚处于被动位置，“爸爸”为什么她则乖乖地回答什么，而妈妈在餐桌上的话题总要围绕高蔺进行，温柔的关心，像是要强制性融入这个家中的氛围，充当一个合格的母亲角色——而孩子是她的主要目标。

　　可当高蔺不在家的时候，林美珍和高彦唯会展现平时很少见到的亲密，这种亲密竟也带着她，他们的谈话，总要带着她。

　　“小晚是不是太孤僻了？从小到大，也就卓文曦一个朋友，我好担心她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子？”林美珍靠在高彦唯肩上，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继续说：“都怪我平时没关注到她。”
　　“你也知道这么说了？现在搬到这边来了，就当是为了小晚，你也不要跟我闹脾气，总拿搬走这事儿威胁我。”
　　林美珍笑了，“谁威胁你了？”

　　林夕晚蹲在楼梯上偷听着他们之间的亲密谈话，在他们真的“亲密”上后，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高蔺不在这个家的时间里，高蔺仿佛成了一个外人，而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人。
　　她回到房间，凉气变得不那么凉快了，给卓文曦准备的考点习题也准备得一塌糊涂。是第一次，她这么明显的对妈妈有了生气的情绪。
　　她用力挠了下手腕。

　　到了晚上，她才将勉强准备好的考点题目通过社交软件工具传给卓文曦，也不忘叮嘱她抓紧时间复习。今天是最后一天假期了。

　　联赛的最后一天，因为高蔺没有任何通知，是在外面和朋友吃过了才回来。林美珍精心准备的晚餐，遭到了他的无视。
　　八点钟，林夕晚肚子都空了，瞥了眼穿着宽松运动衫的高蔺，抿了抿唇瓣，突然被高彦唯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
　　“高蔺！你懂不懂礼貌？大家都在等你回来吃晚饭，你这么晚回来一句话都没有？”
　　林美珍低声劝着高彦唯，让他别对高蔺发脾气。

　　林夕晚看着林美珍的脸，沉默着。

　　高蔺站在楼梯口，扔下背包和帽子，坐到餐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笑着说：“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阿姨会对我这么好，竟会做这么多好菜。”
　　林美珍笑笑：“都是按你口味做的，你喜欢就好。”

　　见高蔺态度不错，高彦唯也缓下严肃神情，准备吃饭。可高蔺只是拿起筷子简单吃了几口就要上楼，高彦唯还想说什么时，瞧见他发红的胳膊肘，起身按住他肩膀，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一听这话，林美珍也担心地问起他情况，也反驳着高彦唯的话：“什么叫又跟人打架？你不问问原因就主次不分，万一是人家跟你儿子打架呢？”

　　高蔺转过脸看着林美珍，笑了笑，避开高彦唯的手，不耐烦，却还要好好地回答：“游泳馆那边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行了，这饭非要我吃的话，那就留着我明天吃。”说着，他正面对着林美珍，似笑非笑地讲了声谢谢阿姨，又说：“对了，阿姨，我不爱吃鱼，非常讨厌鱼。”

　　餐厅的格栅灯太亮了，长形碟盘里的鱼腥味太重了。林夕晚悄悄抬眸，扫了眼要上楼的高蔺，差一点就与他四目相对了。
　　他们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着虚伪的勾当。

　　高蔺一上楼便去浴室冲澡。自他同意“靠近”之后，总是他先去浴室，起初不觉得有什么，联想到之前在浴室逮到林夕晚时，就有什么了——浴室里，留着他沐浴之后的气味，他尝试着闻了闻，什么都闻不出，顶多闻到沐浴露的香气，当他想象林夕晚在他沐浴之后进浴室，闻着他留下的沐浴气味，好像是他光着身子在她眼前走动……

　　卧室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熟悉的手指勾住他后脑勺的发梢，一声“哥哥”打散他脑子里的那些雾蒙蒙的想象。
　　耳根发热，羞耻揪住少年缓慢成长的荷尔蒙，激起淡淡的酥麻感，漫延全身各处。
　　他头也不回，拽下她的手，检查她的手腕。

　　“哥哥，今天游泳赛，是不是还是第一名啊？”她乖乖地站在他身前，任由他处理她腕上的皮肤疮伤。
　　“你又挠了？”
　　“没有。”

　　高蔺抬眸盯住她。
　　不稍片刻，她低头说实话：“习惯了，没忍住。”
　　“为什么？”
　　“……因为，生气了。”
　　“生气？”他困惑，“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林夕晚蹙着眉，苦恼着，“我只是生气了，没理由。”

　　他收起药水瓶，修长的手指半裹住她的手掌，大拇指轻摁在她手心，微微施着力往下按着，好让手腕肌理紧绷起来。
　　她看着他一点点地靠近，看他微微嘟起的嘴唇，呼出轻飘飘的气息，柔柔地拂过她腕上的挠伤。
　　有那么一瞬，林夕晚错觉自己双脚发了软。

　　院子里，挂在藤上的葡萄成熟了。
　　少女青涩的荷尔蒙，隐隐约约开始有了要成熟的预兆。

　　荷尔蒙调节生理和行为，例如：消化，呼吸，感官知觉，生长发育，压力诱导，甚至还有-性-欲与情绪操控。
　　在高蔺为她处理挠伤的过程中，林夕晚忽生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想法，她是不是不该听话？是不是该一直挠着手腕皮肤，挠破皮，渗出血……然后就能持续得到他这样的“亲密距离”。
　　在创口贴覆住伤痕时，在她双脚彻底酥软之前，在林美珍上楼之前，她慌乱地离开这间颜色单调的房间，回到她自己总会有腥味的世界。

　　原来人是这么可怕的生物，得到了“靠近”的权力，居然还要更多权力。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能得到。
　　得到即是自我满足式的快乐毁灭。
　　却也教人为此神魂颠倒，心甘情愿为此被毁灭。

　　隔日的早餐水果碟盘里出现了干净的葡萄，是新摘下冲洗过的，上面还有水渍，点点滴滴清晰可见。林夕晚飞快地扫了眼从泳池上来的高蔺，在林美珍端来牛奶之前，她扯下碟子里一颗尚连在枝上的葡萄塞进嘴里。

　　清晨六点钟的天光，是蓝白色的，气温也尚且舒服，一楼门窗彻底敞开，清晨微风灌进屋内，惊动花瓶里的白色百合花。高蔺边擦着湿发边往一楼盥洗室走，看向微微垂着脑袋的林夕晚，清秀皙白的侧脸，整齐的刘海被微风拂动，左手捏着葡萄压着柔软唇瓣，食指点在微翘的鼻尖上。

　　她咬破一颗葡萄皮，唆着葡萄的酸甜水分。
　　高蔺站定身子，看着她。

　　忽的，毫无预兆，她咬下一整颗葡萄，也侧目望过来。只是一眼，只能是一眼——她匆忙看了一眼，起身伸手接过林美珍递过来的勺子。
　　“早上起来喝水了吗？”林美珍问。
　　她点头，“喝了。”
　　夏日空调吹多了，林美珍总要她每天早上下楼第一件事情就是喝水，也非要给她脸上抹一些补水乳霜。

　　高彦唯下楼时，高蔺还在盥洗室，等人出来，林夕晚一杯牛奶已经见底，收拾好书包，先他一步去学校。

　　餐桌上，高蔺看了一眼林夕晚吃剩了的餐盘，随手挠了下还是湿的头发，大口吃完粗粮吐司，桌上的蔬菜饼碰都不肯碰，一口气喝完牛奶，再拿了几颗葡萄。
　　“晚上可能回来的很晚。”他看着林美珍说，“阿姨，不用帮我准备晚餐了。”
　　林美珍微微笑，“好。”
　　等高蔺去车库拿自行车，林美珍凑近高彦唯，笑着夸赞高蔺似乎懂事了。
　　“给他点时间，一家人要生活在一起，他总能接受你的。”

　　高蔺单手骑车，一手握着几颗差点就要握烂的葡萄，快到下坡时，他才看到林夕晚。从别墅到这儿，她是用跑的，难怪他骑车都追不上她。
　　她沿着路边慢慢喘着气，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脸上立时多了笑容，“哥哥。”
　　明亮耀眼的白日，于她好像是白日梦。
　　此刻，她的白日才算开始。

　　高蔺单脚撑住地面，看着她的嘴唇，“你吐了？”今早的蔬菜饼似乎没有鱼腥味，还是说，她讨厌的不仅仅是鱼腥味？

　　林夕晚走到他身侧，抓住他腰间衣服，轻轻地“嗯”了一声，“有蒜味。”

　　“你怎么这么挑？”高蔺回头时，左手将她拉到身前，右手捏住一颗快要握烂的葡萄，塞进她微微张着的嘴里，微潮的指尖短暂地、轻轻地蹭过她柔软的唇瓣。
　　她敏锐的感官一下子捕获住他指尖上带着葡萄甜气的潮意。

　　这份轻轻的触碰太短暂了。
　　于是，她忍不住说：“还要吃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