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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自那天起,成暃这个扫把星的名头就坐实了。

      成暃的继母对他本还算疼爱,但得知相士的批命后,死活不敢再让成暃近前了。成员外也怕这个孙子对母亲一方克得格外厉害些,当晚就让人收拾出大宅东南角的一个小院,把成暃挪了进去。从下人之中挑选八字刚强,五行属金或属火的,许以比旁人多的月钱,拨去服侍。

      这事传出大宅,立刻满城皆知。闲人一向喜欢听别人倒霉多过走运,一夜之间,成暃的风头就盖过了那个福星高照的小堂妹。打从这时之后,成家有个什么小夫人被门槛绊了,鸡让黄鼠狼掐了,打雷劈倒了中庭的老树,大小姐荡秋千跌肿了膝盖之类的风吹草动,众人便都知道,成家的暃少爷又发功了。

      成暃刚挪进小院时,连哭带嚷,叫哑了嗓子,发了几夜的烧,水都喝不进去,昏昏沉沉时,梦见了许多回亲娘,却从不见爹和继母来见,等烧好了,他也明白了,他就和爹那件染了墨汁的大氅一样,只能待在大柜的角落里,家里人再也不会亲他了。

      后来祖父倒是隔几天就会过来,虽然每次都待得不长久。祖父摸着他的头和他说,这是为了他好,说爹爹是水命,正与他相克,继母怀着胎,不好过来看他,但心里一直是念着他的。

      祖父来的时候都带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儿,百果糕、七巧酥、银雪糖……以前大人都打着不让他多吃的,现在可以尽情吃,要多少有多少。三顿饭想吃什么,厨房就给做来什么,还有各色新奇玩具,渐渐成暃觉得,除了一般不能上街,堂兄堂弟只敢偶尔偷偷找他玩,节下也不能去前面和大家一道吃饭,外加见不到爹之外,其他没什么不好,住着挺舒服。

      成员外却怕孙子心中有怨,小时候好哄,大了难保不起恨意。亲家甘老爷替他支招——诗书教化最能消除戾气。择何诗书教之,亦要慎重,墨法兵几流,杀伐凌厉,必然不在选择之列。朝廷尊崇黄老之道,成家给几个孙子请的就是道家夫子,成暃进小院之前,正背着《道德经》呢。但黄老之道虽清静无为,悠然淡泊,却重天道,轻人伦。论起尊辈分重孝道伦常,还当是儒家,中庸平和。

      成员外便求甘老爷替他荐了一位教儒学的夫子,是金命,八字挺重。其时儒学夫子不甚吃香,这位常夫子许久不曾有学生,家里人口多,等米下锅,也不管什么命格凶煞不凶煞的,收了成员外的拜师礼,立时答应。

      成暃这时自然辨不出什么儒道之别,“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他正搞不明白什么意思,背得舌头打结颠三倒四,改背“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倒觉得很顺口。常夫子脾气好,成员外对他说过,教教就行,只望成人知礼,不求成器,因此不多管束逼迫成暃学习,在成暃眼里,比起之前那个背不出书就打他手心的夫子好了百倍,反倒更听常夫子的话。

      成员外怕孙子把常夫子克出好歹,每天只让他教成暃一个半时辰,到前厅用一顿饭再走,常夫子的确命很坚强,教了成暃几年,只出过爱骑瘦驴失蹄,雨天摔跤,房屋漏雨,被小偷扒走一月束修之类的小打小闹,无甚大事。

      成暃在小院里百无聊赖,就抱着书看,常夫子不曾布置他功课,第二天来时,却发现,头天讲的,他会背了,次日要讲的,他也提前看了。老师见了这样的学生,自然欢喜,起先敷衍的教书,渐渐变成了老师学生非常投契,常夫子不敢在这里久待,便带许多书来给成暃看。

      等成暃长到十二三岁,《论语》、《孟子》及五经皆倒背如流,开始学做文章。常夫子时常和他说外面的事,带一些枚乘等名家的赋本给他看,教他背诵,学习修辞及立意。成暃读得如痴如醉,常夫子带来的那些不解渴,又买通下仆,或找偶尔来瞧他的堂兄多帮他捎带,弄来的这些比常夫子捎带来的,就杂乱多了,有赋,有时兴的乐府小句,还有各类笔记小说。

      常夫子偏好大赋,成暃却喜欢骈俪小赋和那些笔记小说,读得多了,所知就多,笔下词句自然不同,常夫子瞧出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点破,但没忘记成员外请他过来的本意,教导成暃远那些打打杀杀鬼鬼神神的奇志小说。

      成暃十六岁时,做了一篇咏雪的赋,常夫子看得欣喜非常,不由得多留了一会儿,欣慰地用右手拍了拍成暃的肩膀,结果出门时滑了一跤,右手拧了,肿如馒头,只能端在胸前。

      成暃见了老师的伤势,很伤感:“我果然是个不祥之人,这些年每每祸及他人。前日祖父来看我,便染了风寒,尚在卧床。家中的凉棚,昨日我出院子,在那下面站了一时,就被雪压塌了。如今又克了老师。”

      常夫子道:“君子畏天命。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各立自身,各安自命,吾何被汝克,汝何克谁?不当此说。”

      成暃听得想哭:“老师待我,尤胜亲人。”

      常夫子心中叹息,成暃天分这么高的孩子,一辈子就要被关在小院内,很令他不忍。就道:“那些传闻,我也略知一二,相士只说你不可碰家中生意,你既然读了书,进京赴试,求个功名,比起生意买卖,更有锦绣前程。”

      这话如曙光,瞬间照亮成暃的心房,他猛抬头,怔了一时,道:“只怕家中不让。”

      常夫子揣度,成暃如果上京赴考,正好离家,成家的人正巴不得,便道:“为师替你去说,八九不离十能成。”

      成暃顿喜,欢天喜地谢过常夫子,欣欣然伸颈盼等消息。

      结果却让常夫子预料错了。倒不是成家人心怀天下,不想把扫把星放出去祸害众生,而是成员外心疼孙子,想着他住在小院里,长到十六岁,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出门在浑浊世间,非被生吞活剥不可,不肯同意。

      “老夫已立下遗嘱,死后余财足能让暃儿过一辈子安乐日子,何苦再让孩子出门受罪。”

      常夫子左右劝说无用,只好罢了,成暃指望落空,倒突然认命了——可能自己一世该当如此,就闭着眼过吧。反倒劝告了一通常夫子。

      成员外害怕常夫子撺掇成暃去赶考,过年时多备了一份厚礼,说成暃读了这么多书,性情已定,可以不用再读,就此把常夫子辞退。

      常夫子不来之后,成暃寂寞了许多,站在小院中看天,觉得这里像个监牢,每日浑浑噩噩度日,食不下咽,浅眠多梦。到了夏天,大堂兄成染过来瞧他,看到他皮包骨头,脸白如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成染是成暃的大伯父之子,长成暃三岁,如今已独自掌管几间店面。他跟成暃素来亲近,不怎么信相士的话,看着成暃这个模样,知道成暃再这么被圈,非死了不可,就去找成员外,说店铺里缺一个帐房,与其外聘,不如找自家人,成暃算法很好,正好可以帮忙。

      此言一出,全家不允,成染乃长房长孙,关系重大,最心疼成暃的成员外亦不能看着他被成暃克了。成染之父为防成染拧着来,暂时收回了交给成染的店铺。成染的犟性也上来了,抱了店里的账本去找成暃,让他帮着瞧。

      成染把账本给成暃的那天正好是中成节的前一日,到了晚上,成暃埋头在灯下打算盘,抬头忽见窗外天边一片通红,暗想,中成节怎么还有人放焰火,再过了一时,就听见一阵吵嚷,他不由得走出厢房,服侍他的下人都不在,他出了小院,转过一道墙,听见另一侧树下有人低语,正是平时服侍他的小厮的声音。

      “暃少爷真是太凶煞了,大少爷刚来找了他,就烧起来了,十几间门面哪!还好没伤着人。”

      闷热的夏季,成暃却如站在冰窖之中,月色如雪,惨淡苍白。

      他木木然转身回了房中,插上房门,合上账本端放桌上,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想写些什么,复又放下,熄了蜡烛,就着清冷月光,端了一个凳子放在梁下,将一根束腰的长绦穿梁而过。

      将绦环扣到颈上,他心中竟是十几年来,最平静澄明之时,如释重负般轻松。

      迷迷糊糊中,成暃听到人言,正想着自己是到了第几层地府,朦胧看到几张脸近在咫尺,很是眼熟。

      挺像祖父……还有爹……还有染哥。

      这仨人都在哭,染哥哭着说:“醒了!暃弟醒了!”

      像爹的那张脸哭道:“我的儿啊,是为父对不起你!”

      祖父哭道:“暃儿,你为何要如此?”

      成暃睁大眼,彻底明白了,他没死。

      成染哽咽道:“醒了就好……”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木然点点头。

      成染又在他的腿处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再点头。

      成染吸吸鼻子:“爷爷,三叔,放心罢,胳膊腿都没事。”

      成员外拭泪叹道:“唉,你这个孩子啊!常夫子说得对,各人各命,屋子,那是夜里在墙根烧纸的人的过,与你何干呢?”

      成暃沉默不语。

      成员外再道:“你大哥昨晚上差点掉沟里去,那是他自己不好,开鬼门的时候还在外面转悠,吃醉了酒滑了脚,怪谁?”
      成暃不知竟还有此事,略震惊地看着成染。

      成员外一捶床沿,颤声道:“就是那个房梁!也是早就生白蚁了!更与什么人都无关!但老夫要把它看作老天的警示,天替我保下了我孙!天告诉我,老夫错了多少!”

      成暃眼睁睁看着父亲一把抱住了祖父:“爹不可如此自责,是儿的错,暃儿是我儿,我应在身边教养,却总让父亲操心,即便是警示,亦是警示于我……”

      成染抬袖擦擦眼角:“暃弟,你的头疼么,大夫说,虽然身上没明伤,那房梁塌下来,可能砸着了你的头。你先躺着别乱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适。”

      成暃寻短见之事,成员外虽然勒令不得外扬,但上吊把房梁挂断了这等逸事若不传诵简直悖天。没出半日,又是满城皆知。

      下午,常夫子赶到了成宅,成暃觉得无颜见老师,从床上挣扎下来见礼,只低头不语,常夫子直叹气,转身请与成员外一谈。

      到了内院小厅中,常夫子张口便道:“小可只问员外一句话,这个孙子,员外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成员外一惊道:“夫子这是哪里的话?暃儿是我孙,嫡亲骨血连着心,他昨晚这般,险些要了我的老命,我怎会……”想及这些年成暃过的日子,终究心虚,一时话难续。

      常夫子知道开篇那句话已直破敌意,震慑其心,便又把语气一转:“小可明白,员外这般养育孙子,是疼惜他,但男子不是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不是道理。小可再逾越多言一句,员外善人,寿比南山,福禄绵长,但这回之事便可见,万一有员外照看不到的地方……”

      成员外心中又一颤。

      他早就写好遗嘱,将不少田宅房产留给成暃,又叮嘱后人好好照应,只是,成员外心里也明白,这世上的儿孙,有几个会按照爹娘老子的安排走?

      常夫子又道:“男儿安生立命,需靠自己挣得,才稳固长久。小可不才,教过的学生,论聪颖悟性,其余多不及令孙。他的那个命数,说不定就是个离家之命,明年春上,朝廷要开一科,专为选拔儒学士子,或正是天意,员外何不就放他出去?即便落榜,总算见过了世面,万一谋得功名,岂不更美?”

      常夫子话里的春秋成员外自然能参透,再一思量,确实有道理。自己年事已高,成暃尚未及冠,还能照应他几年,实在不好说。成暃人情世故丝毫不知,留给他的那些家产,只怕在他手里存不了多久。而且……皇者为金,成暃这个命数,说不定就得在京城由帝王之气镇压。

      思虑良久,成员外终于缓缓点头:“先生说得有理,也罢。”

      八月初六,几个家仆护着一驾马车出了成宅,成暃在门前叩别祖父父亲继母与家中诸人,踏上马车,车轮辘辘,直往京城。

  •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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