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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客船套话 心有成算 ...


  •   从松江府往大名府去,一路上需得坐船,炎炎夏日的,知了叫断了嗓子,大黄狗垂着长舌散热,码头上尽是人流。

      黛水又是稀奇又是兴奋又是憧憬,说的不好听点,她就是个乡下土鳖,不曾见过世面,更别说外面这些穿着打扮入时的各色人等了,客商、渔人、带面纱的小姐,凡此总总,叫她看得眼花缭乱,捧脸偷笑。

      只不过,真不晓得哪里来的这许多人,挤挤攘攘塞了一整船也似,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汗水混杂的古怪臭味,连木星让的脸色都变了,在黛水这些日子的观察里他可是个保不齐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奇人。

      束烟“咚咚咚”地从船头跑向船尾,他满脸满脖子的汗,方才一路披荆斩棘从人群里挤过来的。

      船尾有个凉棚,另交钱才可入内,到了这里人便少了,气味也明显好受的多。

      木星让沉着脸望着水面上粼粼的波光,见束烟来了便抬眼看他。

      束烟塌着两肩,大口喘着气说:“二楼上房只剩下最后一间了,要不爷一人住进去,我和小丫头底下船舱里窝着凑活凑活......”

      听到这里黛水突然蹦了起来,她鼻头上亮晶晶的皆是汗,本来趴在杆上找河里的小鱼儿的,愣是被束烟的话炸醒了。她人小,却不呆傻,束烟竟是叫她和他在船舱里窝半个月?

      半个月啊,不是一日两日。

      并不是她吃不得苦,而是她想到待自己上岸那一日是将要见母亲去的,这么一来不得臭成一条咸鱼么?让别人怎么看呢,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娘也跟着丢份儿。

      “小哥哥,我能不能、能不能不住在底下呀?”

      黛水擎小儿被遗弃在多家村外,之后的五年生活寄人篱下,现今十岁了,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嘴巴甜。

      只要对着木星让她便一直是小哥哥长小哥哥短的叫,对着束烟却不是。人还小,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那股无师自通的“谄媚”劲儿。

      小孩子都这样,给点颜色她就能开染坊了,黛水眨巴眨巴着黑晶宝石一般的眼睛,说起话来字正腔圆,“我正长身体呢,船舱里必定狭小逼仄,四肢难以伸展,没的局限了我生长发育......”

      原地跳了跳,船板上的灰尘凌空跃起又降下,她再接再厉道:“人小腿短的一般都经不得吃苦,我现在这么样的矮,梦里说梦话都想快快长个儿呢...!”

      束烟也不是很情愿住在底部船舱里,然而以三爷的脾性,他自是不喜与人同住,眼下这还是两个人。

      黛水这小丫头自跟他们熟了之后越性儿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这些时日一到晚上睡觉前就开始念秧儿,一时怕鬼了、一时肚子饿了、一时想听他描述外面的花花世界了——

      讲句老实话,他都后悔带着她了,初见时那个头发卷卷怯怯可爱的女童究竟去了哪里?

      她这会子话里话外的想同他们三爷住一屋,真真是个小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呢,却不知她在温家的娘亲是个怎样人物?

      千万别叫他们白打了主意,观其面貌,小小年纪便透着股子难掩的标致,该不会叫人失望才是。想是另有来历。

      船离了岸,船桨摇水水声哗哗。

      外面天气炎热,船客们一股脑全都进了各自房间,好在船尾他们三人这厢也没能僵持过久。

      木星让拿起木桌上颀长的佩剑,剑穗晃了晃,他捏着眉心做主道:“罢了,都上楼吧。”

      黛水大喜过望,屁颠颠小尾巴似的跟在木星让身后。

      她蛮喜欢跟着他的,由衷地拍着马屁,“大哥哥面冷心热,必有后福。”又问:“大哥哥可曾有爱慕之人,可曾娶亲?可曾——”

      木星让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的教养不允许自己和一个小女娃娃置气,他加快了脚步爬上楼梯,一步两级,剩下黛水在后面追得呼哧呼哧干瞪眼。

      她身上穿的是县上成衣铺子里现买的成衣,山茶花纹的半臂衫,一条简单的八幅湘裙,银钱是他们付的,买了两套用于替换,共是二两银子。

      黛水小心地拎起裙角往上爬,表面上嘻嘻笑笑,心里却抱定了主意,回头自己必当归还木星让这买衣裳的二两银子,还有他一路带上自己的恩情。

      她好些年都没有这么快乐了,在路上的这些日子不单穿着新衣裳,还跟着吃好的,喝好的,不必饿肚子,一边又能期待着与娘亲的重逢——

      如此幸福,放在从前真是做梦也不敢想。

      ***

      傍晚从公共浴房里洗完澡,黛水头发还湿漉漉的,迈着小短腿迫不及待地回到厢房内。

      她一进门就扶着墙壁挠脚踝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包,把门关得紧紧的,生怕蚊虫跟进来。

      木星让正从四扇屏风后走出,也是才冲了个澡,只穿着纯白无杂色的交领中衣。

      他微怔,难得饶有兴趣地看着扶墙不顾形象抓痒痒的黛水。

      在他的印象里,女儿家,特别是已然到了九、十岁这上头,家中规矩都教的差不多了,是不可能出现如黛水这般举止的。

      木星让在四方桌边落座,身体靠在椅背上,一手打扇。

      这时黛水方注意到桌边坐了人,微微地扬起小脸,她才洗了澡,面颊上红扑扑的,眸中隐有水光,“小哥哥也洗好啦?”

      随即嘟囔起来,像极了在向他告状,嘴巴里嘀嘀咕咕说道:“我居然被一只臭蚊子连咬了三个包!”

      木星让表情微有触动,本不觉得好笑,可是她的话碰上她气恨的动作和表情,他忽然掌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这叫才去楼下取了饭食上来的束烟下巴也要惊掉,想他们三爷一向是少年老成的做派,闷闷的,不爱说话,不苟言笑,今日竟也有了扑哧一笑的时候......

      嗐,还是这么的好,十五岁的少年人,镇日弄得老古板也似,有时候束烟倒宁可自家爷和家中二爷一样,虽然总是闯祸惹事,可二爷做的一直是他想做的事,这才是这个年纪的正常经历啊。

      黛水瞧见木星让笑简直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她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稀奇地拉开玫瑰椅坐了下去,没留神问道:“小哥哥是哪里人,去往大名府有何事?”

      直觉上这样打听别人并不好,毕竟她也没有把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黛水正欲打岔岔开这个话题,没成想木星让拿起乌木筷子吃了口米饭,迟迟地道:“此番去往大名府,是为家中二哥哥,替他向人陪个不是。”

      “怎么他自己不去呢?”黛水不懂,两条眉毛皱得像蚯蚓。

      大约是看她小,船中又静谧,水流的声音带给人潺潺的安宁感。
      木星让惬意地略略莞尔,启唇道:“我是养子,身若浮萍,太太有命安敢不听从?”

      竟是这样么,黛水一时之间心头涌起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她眼里脉脉的,别人对她敞开一丝心扉就忍不住掏心掏肺,不无感伤地道:“你道我为何千里寻母?我听人说当自己不高兴的时候,听听别人不好的事心情就会好了。”

      “我粗粗讲讲我的,小哥哥看看,是不是这个理。”

      黛水把父亲过世后,母亲为了改嫁嫌弃自己是拖油瓶,把自己抛弃在多家村门口的事讲了出来。末了见木星让面色平平,怕他觉得自己不比他惨,复道:“还有我的名字,‘黛水’,不觉得滑稽么?”

      “几年前有个和尚路过村里,撞见了我,硬是要说因我是夏天出生的,什么五行中‘火’太多了,缺水,还说我命中犯煞,十字带红——”黛水摸了摸鼻子,“大概就是说我命中有劫难,保不齐还有点儿血光之灾吧!不过据我当时估计他就是想多要点钱才瞎编出来那些不吉利的话。”

      “后来呢?黛水。”他把她的名字念得齿间生香,“你是改名了么。”

      说起这个黛水就隐隐地尴尬,“那和尚后知后觉才晓得这家人家没钱,收了几个铜板说帮我改个名字。我们是多家村,全村泰半的人都姓多,和尚知道这一点,张口就来,给我取名‘多带水’。”

      说着黛水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小的水囊,“喏,我随身带着水,那和尚说这样我便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木星让眼角看着那略显干瘪的水囊,无端又有控制不住的笑意。

      他克制着收起唇角过分溢出的弧度,恢复成往常正经的模样道:“好了。吃饭吧带水。”

      黛水不晓得自己的“黛”在他那里已成了充满戏谑意味的“带”,只为察觉出木星让转好的心情沾沾自喜。

      打铁要趁热,趁着他心情好,她心想:借钱的事终于说的出口了。

      “今晚天气不错啊,满天星斗。”黛水看着墙壁说道,低头喝了口鲫鱼汤清清嗓子,决定开门见山,“那个......不如借我点钱吧?”

      生硬的转折。

      木星让慢条斯理地往青花瓷小杯里斟满秋露白,清冽的酒香徐徐飘散,饮一口道:“借钱一事,我要先和娘子商量商量。”

      黛水杏目圆睁,“小哥哥年十五,这不是还不曾娶亲么,却是哪里来的娘子?”

      “对呀。”他存心戏弄她,笑得玩味,“那就没的商量。”

      她只是想给母亲买点礼物罢了,不至于空着手进门,他总不该以为她会狮子大开口,或者是个骗子吧?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么贵气的外表下,居然掩藏着一颗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的心——!

      就这么软磨硬泡了半个月,后来一直到上了岸,来在了大名府的地界上,他才借了她二十两银子,并十分热心肠地陪她在首饰铺子里买了支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

      自然了,乡巴佬黛水并不知道她那二十两银子是远远买不到这支双头曲凤步摇的,还是束烟在二人出门后塞了张银票给那店掌柜。

      木星让存了心的要借护送黛水回府,在温家博个好印象,这么你来我往,温家大爷被打的事量温家也不好意思存心刁难。

      打听到了温府的所在,黛水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面上红晕绵绵,开心地抱着装有步摇的楠木匣子,五指始终紧紧地扣着。

      木星让垂下眼睑看她,忽而叹了口气。

      乡间长大的小丫头,全凭着对母亲的思念不辞辛苦寻来这里。她对后宅了解多少?皮肤晒得更黑了些,衣着连等闲富户家的丫鬟也不如,若就这么出现在温家大名府的女眷面前,怕不要被当作打秋风来的。

      往后在仆从们跟前挺不直腰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想着,木星让对束烟耳语几句,后者拔腿便跑向远处。黛水迷惑不已,就见木星让指了指大街对面的酒楼,示意用了午饭再登温府的门。

      黛水只知道木星让此番来大名府,却不知道他和她是同一个目的地,不像他早把她掌握得一清二楚。她没心思吃饭,又见那二层酒楼外观豪奢华丽,不禁肉痛地道:“做什么要在那里吃,连喘口气都比别的地方贵。”

      掐指一算,她已经欠了木星让共二十二两银子,还不知道怎么还呢......

      不经意侧了侧身,谁知竟是“砰”的和一个人迎面相撞,而后是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有家仆杀鸡般地嚎了起来,“爷!您没事儿吧?是哪个杀千刀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啊?敢撞我们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客船套话 心有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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