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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相别 ...

  •   丰乐楼十分靠近皇宫,他们的楼修的比宫墙还高了,便禁止西楼登临睽望。齐太祖时又修了稍矮一些的三座副楼,与主楼一起形成了京城最大的酒店群。

      四人进了丰乐楼顶楼的房间,从窗户相下望去,可以看见整个东京。本想从远处看看皇宫,可惜西边的窗户被封了,只能向东远眺,欣赏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有那蜿蜒西去的汴河水。  

      先点了些下酒菜,莫寒本是南方人,这时泰国良种水稻经由政府推广已经普及,所以能够吃到符合南方人口味的大米,便又上了绿色的琉璃碗盛的面和羹,叫做“合羹”。

      有柳锡侜在,酒是必定不能少的,只是这是还只有黄酒,白酒估计也快投胎了。

      见吃的差不多了,胃里已有铺垫,柳锡侜举杯道:“莫兄弟,这可是丰乐楼最出名的眉寿酒,你初到京城,这杯酒就当愚兄为你接风洗尘。”

      莫寒也不扭捏,端起酒杯就道:“那就多谢柳二哥了,以后就同表哥一样唤小弟阿九便是了。”说完,仰头饮尽,再将酒盅翻个个——竟一滴不胜。

      柳锡侜见她小小年纪,样貌清秀,骨子却是豪爽。顿时觉得又寻着了知己,举杯又道:“阿九好气魄,愚兄敬你!”

      莫寒自是来者不惧,觉着这眉寿酒不如白酒辣口,也比米酒醇香,既有白酒的劲道,又有米酒的润爽。比后妃的香泉酒、天醇酒、琼酥酒、瑶池酒爽利多了!在宫里也不能多喝,趁着新酒开坛,又有保姆在侧,不多喝几杯怎么对得起自己。

      二人一来二去的变着法找理由对饮,竟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灌下七八杯。

      喝光了两壶酒,也不见有什么醉酒的反应,莫寒越发大胆起来。柳锡侜又说为了阿九生的如此好看也要喝一杯。

      莫寒觉着柳锡侜这人煞是可爱,大笑道:“那是要敬我的爹娘了!”举杯时手被沈乔生按住了,他绷着脸,用警告的口吻说:“这酒后劲足,醉了回去可不好交代了。”

      那是你不好交代,又不是我,出了事就说是你把我拐带的!莫寒成心作弄他,吐出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趁他发呆的时候,抽出手,道:“柳二哥,今日咱们不为别的,就为让表哥破财干杯!”

      “好!”柳锡侜来劲了,拍案而起。“就为让乔生散财干了这杯!”

      那厮不乐意了,不快地说:“锡侜,你也收敛着点!阿九不懂事,你还撺掇着一起瞎胡闹么?”

      此时,高手又出招了。陈诠缓缓起身,为自己斟满酒,道:“愚兄也为让乔生破财干杯!”

      柳锡侜笑得捶桌子,大叹陈诠够义气。莫寒对陈诠的敬仰愈加泛滥,又见沈乔生的脸色如乌云盖月,阴沉得骇人。

      莫寒为沈乔生斟酒,强行将酒杯塞到他手中,道:“表哥,你不为沈乔生干一杯吗?”紧接着又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不料他竟也起身,端起酒杯道:“阿九敬的酒怎么能不喝?就为了……为了沈乔生干杯吧!”为了他一次有一次被她算计干杯。

      三人欢呼一声,又大吃大喝起来。

      暮色四合,莫寒与柳锡侜都喝高了,只沈乔生和陈诠清醒着,便一人抗一个,走在马行街上。

      莫寒直嚷嚷着还早,也不顾及此刻一身男装,女儿家似的抱怨道:“还要去吃宵夜呢!不是早没宵禁了嘛!沈乔生,你这人还真不痛快!娘们似的……啰嗦……整天穿一身白,你以为……你是小倩哪!嗯?”

      柳锡侜虽然挂在陈诠身上,却努力将上半身凑过来,对着莫寒一阵傻笑,“嘿嘿!就是就是!他整日笑来笑去的,惹得芙蓉阁的姑娘都来找他,可怜我夜夜独守空房哪……”话未完又打一酒嗝。

      莫寒捏起鼻子,仰头细细品味沈乔生的长相,最后下结论:“说美呢,你比不上祁洗玉,说聪明,你比不上我家弟弟,说钱呢,你又不及柳锡侜,论武功,那你是肯定比不上陈诠大哥的!再说家世,你……哪有我厉害……还有呢……你,一点儿也不可爱,你看柳锡侜多可爱!”说着捏捏柳锡侜通红的脸蛋,还没玩够就被沈乔生扯开了。

      柳锡侜还是一脸傻笑,看看沈乔生越发绷紧的脸,在莫寒耳边仿佛说悄悄话似的,大声道:“阿九,你厉害!我还没见乔生吃瘪,哥哥跟着你算是开眼了!”

      莫寒一拍胸脯,豪爽地说:“跟着我,有肉吃!”

      “过几个月等韩楚风那小子从边疆回来,咱们再……再痛饮三百杯!阿九,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现在可是…………”柳锡侜的嘴巴像打算盘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莫寒根本听不清楚,抬头迷茫地看看沈乔生,却见那人惊奇地望着她,“你不记得楚风了?你不是…………”

      “呵呵…………嘿嘿…………”大约是受了柳锡侜的影响,莫寒也开始一个劲地傻笑了。

      两个酒疯子又约定过几日再聚,柳锡侜还保证带她游遍汴梁,陈诠也说要来,只是苦了沈乔生,这保姆的日子怕是熬不到头了。

      马车里,沈乔生看着在自己身上酣睡的人,那面庞若成熟的桃儿般红润动人,还浮着一层细细绒绒的汗毛。

      明年就及笈了吧,彼时还在怀中撒娇的小女孩,现今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你小时候啊,见了生人就怕,身子也不好,还老爱哭,心疾也难医治……”他将思绪拉远,远到阿九躲在姨母身后怯怯地叫那一声“表哥”,远到每每出行便为她寻医问药的日子,远到她被袭远欺负了藏在他怀里抽噎的景象……

      “已是大姑娘了啊……”当真要做韩家的媳妇么……

      “嗯……”莫寒觉得耳边痒痒的,仿佛有一阵暖风拂过。揉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乔生放大的温柔笑脸,还有,那清澈如水的眼眸,她不懂得,那个被各种势力重叠起来的人,此刻竟会有这般澄澈的眼神。

      她几乎是痴了,常常的睫毛拂过他略带青色的下巴,如果不是马车的晃动,如果不是她的额头撞上他的下巴,她想,她会一直这样看下去吧。
      那么美,像山涧中的溪流,穿过岩缝,流过森林,绕过炊烟袅袅的农家,经过夕阳下的小山岗,带着相国寺清晨的钟响,携满身落花,就这样缓缓地轻柔地流进一颗心……

      “哎呀……”莫寒揉着额头,又赶紧擦擦嘴角,见沈乔生肩上已濡湿一片,也不惭愧,只凉凉地丢过一句:“多说让你别穿白衣服了嘛!你看……”

      沈乔生也不恼,确切地说,他已经被折腾得没脾气了。“快到了,你一身酒气,回去要小心些……”

      “嗯……啊!!”莫寒大叫,连带沈乔生一惊,“我的扇子呢?放哪了?怎么,怎么不在手上了?”
      “没事,你别急。看在不在车上,不在的话我回头再去找找,反正丢不了。”沈乔生安慰道。

      莫寒一脸沮丧:“没有,找不到。完了,完了,袭远那小气鬼非杀了我不可。”

      月上中天,沈府大院。

      常安捧着茶正往沈家大少爷卧房走,迎头撞上了大少爷的小厮平安,“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走路看着点!”说完绕开平安往前走。

      平安抓抓头,不解地问:“哎,我说常安啊,大少爷这个时候不是该在书房吗?你端着茶往卧房走做什么?”

      常安不耐道:“我怎么知道,今天大少爷回来就进卧房了,也不见去两个姨娘房里,这不,连茶都换了。”

      “换了?不喝毛尖了?”平安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是什么茶。

      常安拍掉毛爪,斥道:“让开点,换了茉莉香片。”

      “今天可怪了,大少爷出门也不让跟着,你说不是会什么人了吧,要不是出什么事了…………”

      常安腾出手来将平安赶到一边,“行了行了,就不爱你终日里说人是非!”

      常安将茶放好,本想提醒大少爷,趁热喝了,却看见他家主子正捧着脸,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不如祁洗玉…………”

      常安战战兢兢地退出门,“大少爷可别真出什么事了…………都是平安那张臭嘴。”

      今夜月圆,月光顺着床沿倾泻而下,轻纱似的笼在他脸上,镜中人,妩媚一笑,倾倒沈府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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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类》

      春意正浓,桃花开遍,天地一片粉嫩嫩的红,黄鹂轻巧地落在枝头,惹得桃花瓣簌簌下坠,随着柔和的春风,悄悄落在湖心亭那一抹红色纱绸上。

      “你早就知道?”莫寒咬一口金丝枣糕,美滋滋地砸吧砸吧。

      莫寒瞥见他腰上的玉带钩,回想昨日送给他时的扭捏模样,暗自埋怨袭远的别扭性格。

      “嗯。”袭远颇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尽爱些甜的,不嫌腻。”

      莫寒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得意地说:“我又不是某些人,我牙口好着呢!不担心缺牙!哎呀……你打姐姐!没大没小!”

      袭远给了她个爆栗,不满道:“我看你出去玩几天就收不住心了,这什么地方,你也注意些。”见莫寒恹恹地不反驳,立马乘胜追击,“以后干脆你叫我哥得了。”

      “行了,别登鼻子上脸,谈正事呢!”莫寒正襟危坐道,“你就由着他?”

      “不然怎么样?把东华门的侍卫统统都换了?我自问没这个本事。”抿口茶继续说,“放他手里总比放别人手里好,你以为,皇城守卫就只有东华门?各人有个人的考量,他看似与母后连成一气,实则……”他放下茶杯,示意莫寒接话。

      她左手支着下巴,掸开落在袭远头发上的花瓣,漫不经心地开口:“实则相互猜忌,母后想利用沈家和她在后宫的权利,效法前朝刘娥。而沈乔生并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他最难掌控的就是后宫,所以就有了我在冷宫小院看到的事情。”

      “不错,沈乔生怕此事母后知晓后对他生疑,因而你才从中得了好处。”

      “还有你…………你何必要防着母后,说到底,她也是你亲娘啊!”

      “你知道武则天登帝后他的儿子是什么下场吗?”继而又补充道,“你方才还未说全,母后手中必定还有一张牌,多少是与禁军有关。这场竞逐,并非只有我和沈家。”

      莫寒挑起袭远的下巴,反复观察,认真地说:“怎么看怎么像个小老头,你才多大啊?”你不会也是穿来的吧?这句她没敢问。

      “又不正经了!”袭远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也不管她是否在听,肃然道:“我同你说的事,你找个机会试试,少了他,路会好走得多。还有,沈乔生不是什么好人,再而……你以后别穿红的了,太惹眼。”

      莫寒仿佛受伤般,低着头不说话。袭远怕她当真伤了心,凑过来想瞧瞧她怎么样了,却见莫寒猛地一抬头,阴森森地笑道:“你们这群人都当皇帝是吃白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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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声从水边竹厮幽幽飘来,带着风吹竹动的沙沙声。雁柱箜篌柔美清澈的声音先起,似缓似急,仿佛在耳边独奏,又如在远山高弹。大弦是秋雁的悲鸣,小弦是春燕的呢喃。来来去去如风过耳。

      又一道清亮的急弦,引出软软糯糯的江南小调。声线仿佛被细雨淋湿,携一生江南梅雨的缠绵缱绻,唱不完半生幽寂,道不尽半世寥落。

      莫寒提起裙角,轻盈地跳过丝带般蜿蜿蜒蜒的小溪,不经意间掬起一抹落红。“人间四月芳菲尽”,或许有些人真如掌心零落的桃瓣,生如夏花,死若秋蝉。她抬头看枝桠上星星点点的红,听竹叶与风的互动,还有那男子仿若悲泣的唱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不远处是高高的红宫墙,她仰起头,直到脖颈酸涩,才看到墙沿。

      她轻轻地笑,长门,长门,长门是门外长长的宫墙,长门是心中一座隔世的堡垒。她红唇开阖,与男子同和:“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只有落花听见。

      仿佛泪已盈眶,指尖却只触到眼角的干涩。

      太久没哭。

      雁柱箜篌奏完最后一个音,伶人各自抱着乐器退去。他周身素白,跪在方形歌台中央,四周是翠绿的新竹,身前是耀眼的明黄。

      他向他招手,像招来一只听话的小狗。风将男人放肆的笑声带到莫寒耳边,她想捂住耳朵,但她不能,她一身浅绿,掩藏在竹林之中。

      那个被称作皇帝的男人,正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一只嗜血的野兽。他右手捏着他尖细的下巴,仿佛要将他捏碎在手中。他饮尽白釉莲花杯中的鹿头酒,左手抓住他发丝,低头狠狠攫住他毫无血色的唇,辗转反复,久久不放。

      莫寒看见他干涩空洞的眼,还有顺着他光滑如釉瓷的下巴缓缓坠落的血。

      直到太监提醒要去观稼殿观种稻,那明黄色身影才从视野中消失。

      她走出竹林,站在他眼前。他仿佛被抽空了,颓败地跪坐在竹木地板上,也不抬眼看她,只是空泛地对着地板。

      莫寒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祁洗玉奋力挣扎,但她像是见了世仇,不顾一切地擦着,好像这样,就能擦掉一个人的过去。

      她恨,恨这一抹刺目的红,白珪之玷。这一滴血,是她乞求父亲施舍的日子,是她守在母亲床前的日子,是她四处求人借钱的日子,是她第一眼看到父亲高大的别墅的耻辱,是看着母亲出嫁的酸涩……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她终于停手,直勾勾地与祁洗玉对视。

      她记得这双眼睛,她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眼睛。

      孤独,却又讨厌孤独;想爱,却又抗拒爱;坚强,却又软弱;冷漠,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自私,却没有什么可以自私。

      风停了,竹叶不再唱歌。
      太阳被山峰撕扯成一片一片,天边的云染上了太阳的血,月亮停止裸奔,套上太阳留下的霓裳。

      莫寒深吸一口气,掏出一个青色瓶子,递给祁洗玉。“止痛的,是酒。”

      是宫里的长春酒,配上生州乌、生草乌、草拨、白芷各、细辛和冰片,曾经见中医院的爷爷做过,风湿痛的时候就喝一点。对外伤,多少有效果吧。

      “嗯。”他接过,不多话。

      “怪了,我还以为你会说,‘哎,你少管闲事啊!’或者是,‘不需要你同情’。没想到啊,真没想到。”莫寒双手抱膝,见祁洗玉依旧沉默,便继续自语,“哎,你不会是被我弄傻了吧?……其实,我觉得你是我的前世,真的。”

      “莫寒,我们不一样,太不一样。人和人本身就是不一样的。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

      “祁,你的名字是祁吗?”

      “是,只有祁。”

      “祁,你像……我救不了自己,我想救你。”

      “你已经救了你自己了,而我,谁都救不了我。”祁洗玉摇摇头,自嘲道。

      “一定要走那条路吗?你明知道……”

      “是救赎。”祁洗玉迎风而立,白色的衣袍被吹得很高,很高,遮住了莫寒望向他的视线。

      “是啊,不是终结,是救赎。”

      ……………………

      莫寒托着祁洗玉的手,拂过他苍白的骨节,“帮我抄份词吧。再谱曲,兴许过后,就成绝唱了呢!”

      他点头,欣然接受。

      “啊?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啊!以前不老讨厌我的嘛?嘻嘻……不是折服在我的魅力之下了吧!”莫寒仰头看他,他比她高一个头,夕阳将最后一片余辉洒在他脸上,眉眼间开出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儿,美得炫目。

      祁洗玉将手搭在她头顶,“你我不都一样?”他笑,像干爽的秋风,夹杂着菊花苦艾的清香。

      同在一座囚笼,我们是同类,却不是彼此的救赎。
      我们都是泥菩萨,谁也救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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