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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宁静 ...

  •   即使是数九寒冬之时,旖旎江南依旧保持着灵秀之美,一层薄雪半遮半掩着深深浅浅的绿。冰凉透亮的湖水上莲花深睡,荷叶全收,残余点点墨色眷恋着曾经的夏日风情。

      苏州外街上第一声叫卖还未从卖包子大娘的口中抛出,薄雾迷蒙的青衣巷中便渐渐显现出一白衣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影,描着团花暗纹的绣花鞋轻盈踏过一块块凹凸不一的青石板,葱尖似的指头提着顶尖白缎制的裙子,平常行走间竟摇曳出几分成熟女子的婀娜,若一袭轻烟,随风而动,柔而韧。
      纤纤素手中勾着沉甸甸的褐色食盒,此刻若再多一把油纸伞,一片蒙蒙丝雨便是完满了。

      但此刻正值深冬,清晨露重,她已然被冻得瑟缩起脖子,连日奔波后越发消瘦的脸庞上浮着浓浓的倦意,眉头微蹙,杏目半睁,原是起得太早,睡眼惺忪半梦半醒的模样。

      潮湿的青石板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她脚步虚浮,一个不小心没踩稳,便哧溜一下跌坐在沁凉的石板路上,“哎哟哎呦”揉着屁股喊疼,半分美感也无。

      忽地被人提着手臂往上一带,莫寒便跌入一个弥散着朝露清新的怀抱,身边的男人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而扶住她的腰,接过食盒,尝试着向前迈了一步,问道:“能走吗?”

      毫无形象可言地揉了揉屁股,她有些委屈地答道:“还行把,我自己能走。”

      “让你自个走,结果就径直往地上扑!”揽回她往外躲的身子,陆非然凉凉地说道,复又皱眉,这孩子还真是难养,终日吃喝玩乐,却是越发瘦了,就着腰上的手感,大约是瘦了半寸。回头再不能顺着她挑食捡菜,惯坏了她,最后受苦的还是他自己,“你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我已经嫁人了,早不是什么丫头。陆大侠不要乱叫。”

      “你已经强调过许多次了。丫头。”青衣巷已到尽头,前方便是渐渐热闹起来的前门大街,陆非然想着还需为她留些名声,虽然二人皆非如此在意之人,但他还是松开手,与她保持半步的距离。

      莫寒自知对他无法,翻个白眼不再多做理会。

      “一大早的不睡觉,偷偷摸摸的背着你娘子我,可是去会那脂粉巷中的美人?”陆非然已然是扮女人扮上了瘾,俨然一位闺中少妇,言语中尽是埋怨相思,激得人满身鸡皮疙瘩。

      莫寒白他一眼,懒懒道:“是啊是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更何况我家娘子是你这么个半白头发的黄脸婆呢?”
      片刻后,忽地了悟,嗔怒道:“你早就跟在我后头,我摔跤的时候为何不来扶一把?尽会马后炮,事后才来假惺惺!”

      “不让你摔一跤,你如何知道回头?”他把食盒甩在肩后,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吃点苦头怎么会想着————想着还有我这么个黄脸婆呢?”
      切。
      别以为你很了解啊,其实,其实她也只是比旁人稍微固执那么一点点罢了。

      她低着头走路,专心致志。

      “你去哪?”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卖早餐的摊贩也越来越多,江南小吃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惹得人直咽口水。“去见个故人。”

      “就是住在对面屋子的人?”随手买了两个直冒热气的包子递给莫寒,仿佛只是随口问道。

      “啊,呃…………是。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埋头吃包子,皮滑肉香,真是好。

      “你花重金买下青衣巷的老房子,之后便每日对着对面的那间房发呆。唉,愣是傻得可以。”

      “是啊,所以……现在要去见他了。嘿嘿…………这包子真好吃。”

      她装傻,但他却不愿顺着她。

      “是谁?说来听听。”

      “陆非然,你知道提篮里头装着什么吗?”

      “提篮?”晃了晃手里的提篮,他略带疑惑地望着她,“不是吃的吗?”

      莫寒撇撇嘴,快步上前走在陆非然身前,淡然道:“第一层是吃的,第二层是香油,第三层是冥纸。”

      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兀自出神。城门上是缓缓爬升的朝阳,烈火般燃烧,绯红了她的侧脸,将她纤细的轮廓舔上一层嫣红,淡漠中透着妖冶,成就着她独一无二的美和深深的哀伤。

      “是去城郊墓地?”

      她回过身来,嫣然一笑,“当然。”

      “莫寒姑娘,你走错方向了。”他摇摇头转身,往反方向走去,余下莫寒在身后努力追上他的步伐。

      城外孤坟,四年寂寞独守。
      枯败了的草茎是无人捡拾的骸骨,层层叠叠覆盖在冷湿的泥土上,纠缠不休的是早已干涸的身躯,分不清哪一具是新死,哪一个是旧魂。

      兴许应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来看你,如此便会在杏花春雨的朦胧景致中,略过这满眼的孤独与寂寥。

      还是没变啊,这样冷,这样将自己隔绝。

      不用说,一定没有努力搞好邻里关系,一会还得到旁边的坟上烧些值钱,帮他打点打点。

      真是不让人省心哪。

      “嗨,我回来喽。”

      拨开坟头的枯草,她将准备好的梅菜扣肉、红烧蹄膀、蜂蜜鸡翅放在褐红色的土壤上,指尖划过粗糙的石碑,沁凉的冷意从手指一路传进心底,一片凉凉的湿润。
      眼底不知何时升起一阵淡淡的雾气,大概是墓碑上已有些许褪色的简短字句牵扯出昨日已故的哀伤。

      说过不再为你哭泣。

      “这个时候跑回来,你惊喜吧,嘿嘿!”
      轻柔的嗓音弥漫在渐渐散去的晨雾中,却拉扯出抑制不住的颤抖,这片野地除了她和祁,还有无所事事在座座坟墓中游荡的陆非然,她不愿,不愿让旁人遇见她千疮百孔的过往。
      清了清嗓子,咽下满溢而出的脆弱,她努力弯起嘴角,扯出一个酸楚的笑。

      “啊眸!”兀自捏起一块油腻的红烧蹄膀丢尽嘴里,她舔舔手指,浑不在意,“今天呢,是我生日啊,你要送我什么?”

      “不如,送个梦给我吧,梦里有你就好。只是,可不许数落我了啊!”

      “祁,我呢…………其实,真的过得不太好。这几年,我真他妈的活的莫名其妙,漠北那个冷啊,骨头都要给冻碎了,吃的东西嘛…………呵呵,还不错,大块大块的挺适合我,然后就是叽里呱啦的女真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还是一个字儿都不懂,每年冬天都包得跟粽子似的,但依旧是冷,入冬时总要病上一场…………那个时候,真觉得自己第二天就要死掉,可是,依旧过了一个有一个冬天…………”

      “今年冬天…………如果还在燕京,我真的怕自己会被冻死。因为…………因为今年没人再给我暖被子了,他的怀里有了别的女人,有了新生的婴孩,他们…………他们才是一家人…………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那么我…………算什么呢…………算什么…………”

      “好像我总是这样,是个多余的。爸爸他们,一家人里没有我,如今完颜煦,他的家中依旧没有我的位置。我知道你又要骂我没用了,但没办法,我就是这样讨厌的性格,不敢去争,我真的很怕,很怕被人遗弃,所以,在被丢弃之前,我跑掉了,跑掉喽…………跑到你这里来了,你…………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祁,我很讨厌对不对?有时候,我真的很厌恶自己的性格。不付出,却妄想着得到,而等到失去的时候,却仍要矫情万分地装出潇洒的样子转身便走,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别人,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幼稚,除了幼稚还是幼稚………………”

      “你呢?过得好不好?”

      “还是…………已经投胎了呢…………”也许,曾经的记忆,已被那一碗孟婆汤冲刷殆尽。

      “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我那么坏,那么麻烦…………”

      “确实很麻烦。”陆非然不知何时凑过来,揽住她制片般单薄的肩膀,深深皱眉,“眼泪糊了一脸,自个好好擦擦。唉,看起来挺聪明一姑娘,怎么就这么呆。”

      莫寒胡乱用手背擦着脸颊,陆非然仍是看不过去,叹一声:“呆呆。”捉住她的手腕,领着她将泪痕擦去,接着又递过一个油纸包,“吃点东西,撑死便没心情哭了。”

      “你当我是饭桶啊!”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接过,只两三下便熟练地拆开,掏出一个仍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只当你是呆呆。”陆非然好笑地望着她,觉得此人当真可以给人带来好胃口,惹得他也有些饿了,便坏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饭桶呆呆。”

      她正吃得酣畅,忽然面颊一热,抬眼便见陆非然俊得让人面红心跳的脸,正是怔怔地望着她,粗糙的手指贴在下颚,传来属于他的温度。不知所措间,陆非然用手指戳着她的腮帮子将嘴角往上拉,露出一个月牙似的弧度。
      明明做着如此可笑的事情,但他眼底却是难得的认真,一丝不苟地瞧着她,轻轻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笑了。”

      他不喜欢,在她笑的脸上,镶嵌着哭的眼睛。

      “恩。”
      她略微点头,有几分敷衍,更有几分局促,声音闷闷的,算是应了他。

      而陆非然就这样,露出比阳光更温暖的和煦笑容,一直照进她心里。
      哄孩子似的拍拍她微红的面颊,他说:“看见了吗?以后就要像我这样笑,呆呆。”

      他老谋深算,笑里藏刀。
      他浪迹江湖,笑容洒脱。
      他放荡不羁,笑带嘲讽。

      似乎从来没有一次,笑得这般暖意融融。

      榜样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

      陆非然立志要做呆呆的榜样,算计着如何将她带进他设计好的陷阱。

      “今天是我生日唉,你都不表示一下的啊?小气鬼。”她蹲下身子收拾碗筷,将提篮拾掇好,塞进陆非然怀里,扁扁嘴抱怨道。

      “你要什么?对了,上次给你的紫木簪子还在吗?”

      “在啊,我收包袱里了。怎么?很重要吗?”她小跑几步,赶上陆非然的步伐。

      “也不会,只是觉得好看罢了。”陆非然走得很快,眼睛东瞟西瞄,竟不知为何,此刻说谎倒有了几分局促。

      莫寒又向前赶了几步,实在追不上了,便干脆挂在陆非然弯曲的手肘上,由他拖着自己走,无处不偷懒。“哦,这样啊。说起来,今年我都二十一了,老喽老喽…………对了,陆大侠今年贵庚啊?”

      陆非然勾起颈后一撮白发,自嘲地笑了笑说:“大概是二十七八九吧,我也不太清楚。”

      “哦,原来你挺年轻的嘿,看那头发可不像。我都以为你老是个五十六七的老太爷了呢………………”

      “怎么不问下去?”陆非然突然转头,紧紧盯着她调笑的脸。

      笑容僵在脸上,她有些窘,“问,问什么?”

      “小心越装越傻,呆呆。”他伸手,屈指轻轻弹在她额头,“你不问,是怕什么?”

      她摇头,转而去看郊野清晨微光中的风景。

      “就当是送你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吧。我送的礼,可要好好收着。”他无奈,早料到会是如此反应,“我没有父母,所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时生的,只记着从小被扔进澄江阁的生死门,你不知道什么是生死门吧。那是澄江阁训练杀手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便叫了这么个名字,其实也可以理解成学堂之类的地方。”

      他说得很轻松,她却听得难受。

      “之后就是日日习武,不要命的练武,只有这样,才能活着吃下一顿饭。后来,杀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追杀,再后来,杀人天下第一,便做了澄江阁主,接着,继续在杀人和被杀之间徘徊,为了不被别人杀,所以…………”

      “杀人很有意思吗?难道你都不会觉得怕,或者不敢下手?”莫寒被绕得晕了,蓦地冒出这么个问题。

      过了许久,他沉默,微微勾起唇角,不知在笑些什么。“你天天吃肉,会觉得难以举箸吗?一个屠户一生要杀多少猪牛羊马,你可曾问过那畜生是否愿意去死?你踩死一只蚂蚁时,可曾有半分不忍,可曾有半分愧疚?佛说众生平等,人与万物皆有其命,说不得孰重孰轻。”

      歪理,谬论,彻头彻尾的强词夺理。
      可是,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点头颔首。

      “况且…………杀得多了,便都成了麻木。先前,对自己的命也越发无所谓,但现在…………突然很想好好活着,活下去…………”

      “哦。”

      知道了,那又能如何呢。她不愿多想,不愿再过多地涉及他的世界,更不愿去探究他的过往,他们,本就应在苏州各自分开的。
      你我应当笑着同行,再笑着离去。

      不爱便无伤。

      糊涂亦是一种福分。

      “你在躲什么?”他无奈。

      “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如此而已。呆呆,有时候不要想得太多,不然真会的变成傻子。”

      她总是一味地拒绝,拒绝别人的好,也拒绝对别人好。
      她骨子里,藏着巨大的自私。

      冬日里的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平添几许睡意,她便愈发懒了,整个身子都靠在陆非然身上,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你的礼物就是这么个故事啊,好吝啬。”

      “行了行了,回头我给你煮长寿面吃,总行了吧。”

      “哦?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咱们陆大侠的手艺了。我想这世上能吃到你做的面的人,不多吧?”

      “目前来看,只你一人。”

      他也没吃过,只偶然一次见着澄江阁的厨子下面,大概就那个意思,应该不会差的太远,总归不会吃死人。

      =======================

      月光流泻在精致典雅的江南小院里。
      风中带着冰凉的湿气,组构了江南独有的冬天。

      炭火烧得极旺,干裂的木炭爆出“劈啪”声响。

      冷硬的红木桌椅被包上了一层柔软的淡黄色布帛,帘子和里间的床褥皆是一系列的暖色调,鲜亮的颜色相互映衬,很亮眼,但有些乱,如同这房子的主人一般,杂乱无章。

      外厅里回响着咕噜咕噜吃面的声音。
      桌上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精致的青花碗,白嫩的面上浮着些许葱花姜末,只是,好像忘记放油了。
      中间一小碗咸菜,已被吃掉了大半。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面就是面,幸而有咸菜作伴,道也不会难以下咽。

      她的生日,还真是平淡。

      “陆非然。”

      “嗯?”他皱眉,想着要如何继续赖下去。

      “明天,你走吧。不是还有澄江阁的事没处理的吗?办正事要紧。”

      “没事,这里离澄江阁挺近的。”

      她有点挫败,陆非然这样的无赖,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打法得了的,只能直截了当地赶他走。“可是我总没理由把你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吧?”

      “饭是我做的。”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没有丝毫尴尬。

      “我可以自己做饭的。”而且比他做得好。

      “衣服是我洗的。”

      好吧,她承认这样的大冬天洗衣服确实很困难。“我可以出钱请巷尾的大嫂洗。”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免费劳动力。

      “柴是我劈的。”

      “呃…………那个…………”

      “烧火也是我。”

      她不会烧火,更劈不了柴。

      她好像,被说得没有生活自理能力。

      “况且,我还欠着你,没还清之前,你就不怕我跑了?债主。”

      “那个…………说得倒也是哦。那就………………”其实,她哪有什么能力看得住他。

      陆非然起身收拾碗筷,眼中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这碗也是我刷。”
      “看吧,我很重要对不对?”

      某人茫然的点头。

      他拍拍她的脑袋,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他终于从路人升级到男配。
      虽然只是男保姆的角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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