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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破碎 ...


  •   “为什么!”

      “哐啷”一声,又一个白地黑花高脚瓶被摔得粉碎。

      “你倒是说话啊,你说啊你!”

      紫檀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低着头,被屋内浓重的火药味吓得瑟瑟发抖。

      紫玉穿着茜素红的皇后正装,金步摇上硕大的东珠闪烁着润泽的光辉。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她眨着大大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本是用膳时间,她与身为皇帝的丈夫一齐温馨用餐,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继而一名蓬头垢面,双目充血的女子冲了进来,毫无顾忌地怒视着皇上,歇斯底里地逼问着,痛哭着,仿若癫狂,而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却讳莫如深,除了沉默,什么都不留给她。

      “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喽?”她倏然发笑,笑得人毛骨悚然,“昨夜我一直在等,等宫里的御医来,哪怕是街上的郎中也好,我还傻傻的不断安慰着他,我说,大夫来了就好,一定能救他…………可是…………太阳出来了,太阳都露脸了……还是没有任何人来过…………你看看,看看我有多傻,竟没有想到,既然是你逼他去死,就断然不会给他生还的机会!你在祁府外布了多少眼线?出门寻医的小童被你抓走了吧,弥月就更不用说了………………好,好啊,你真是神机妙算…………好厉害……”

      “其实……真正要除掉韩楚风的,不是他,而是你吧…………”

      “够了!”袭远一声大喝,打断了她要说的话,“通通都给朕滚出去!”

      天子大怒,太监宫女慌忙欠身跪安,紫玉虽然有些不解,但迫于袭远的怒气,还是没敢开口,乖乖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两个目眦欲裂的人相互怒视着,空气仿佛都要被点燃。

      “怎么?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吗?韩楚风是沈乔生至交,韩家在军中的势力无人能及…………你是害怕了,你害怕他与沈乔生联合起来对付你,应为你手上什么都有了,偏偏少了兵权,那时你还不知道,我手上居然会有虎符…………呵呵…………说到底是我,害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东窗事发,你又害怕此事一层层往上查,会将你牵连进去,到时兵将寒心,你便再无声望可言…………所以,你逼死他,希望一切就此了结,对么?”

      忽然一阵眩晕,莫寒手扶在桌上,勉强支撑其摇摇欲坠的身体。“其实,他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他肯如此心甘情愿地去做,还有一个原因,不是么?”她抬起头,苦笑着望着袭远,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悲痛,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想,如同祁洗玉最后的话,她不该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可是她辜负了他,她做不到,做不到置身事外,做不到将一切罪过撇得干干净净。“他知道的,我并不想嫁,他…………他那个白痴…………”

      “胡说八道,朕这一生只对天下苍生负责,祁洗玉此番,便是为国捐躯了,没有什么为你不为你的。朕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天地众神,无愧于列祖列宗…………”

      袭远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年轻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耳边是杂乱的嗡嗡声,还有袭远骤然失色的脸庞,身体像是不断在下坠,天花板成了旋转的陀螺,黑暗一点点倾泻而下,仿佛掉进了无尽的冰窟,四肢被冻得麻木。
      除了冷,还是冷。

      冷月沉坠,习惯了牵起黑暗的羽衣,流莺嘶哑着声音凄厉的飞过,终在月下迷失方向。那些开放在月光里的翅膀,彷惶又孤寂,她们疲惫的张望着,茫茫的星空里,容不了断翅的悲哀,枯藤在死亡的同时消亡了爱情,一如当初的晕旋,阵阵的欢喜和隐隐的刺痛。那一刻,幸福被摧毁的灰飞湮灭,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声音从暗云深处传来,繁华一树,繁花尽头,却无法绘成远逝的身影。在月光浣纱的夜里,被宿命与轮回操纵的生命,飘来飘去,于是知道,怨已逝,情未消。
      蔓珠莎华,于彼岸,心于此,只见花,不见叶。当繁花褪尽,烈火成冰,我们始能平静,静待齐天寿命,静待山崩海啸,残阳月华。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数日缠绵病榻,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之间,有时会看见祁洗玉有着淡然笑容的脸,不复以往的尖酸刻薄,他只是笑,下半身侵进浑浊泛黄的河水,水中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腆着长舌和翻白的眼球疯狂地噬咬着他的身体,他对着她招手,对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只是她听不见,一切都像是古老的哑剧,在一片黑暗中来回播放。

      似乎已经入秋了,坐在她床边的人穿上了厚重的紫色秋衣,沉静地喝着太平猴魁,表情凝重,似乎再隐忍着什么却依旧是一言不发,如同过去的一段日子,他天天坐在她床边,只是看着高烧昏迷的她,不发一语。

      头还是晕晕的,莫寒不想理会他的心绪不宁,翻过身,面朝里继续闭目养神。

      “你终究还是怨朕…………”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凝视着她的背,无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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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了,莫寒喝掉最后一口清粥,脑中是难得的清醒,想去看一眼窗外久违了的残月,却忽然听到弥月来传话,说皇后到了,心下奇怪,她连皇帝大婚都没有出席,与皇后的交流少之又少,今日她来,究竟所为何事?

      镶着金线的凤袍在跳跃的烛光中显得愈发贵气,与袭远一般大的女孩,已然成长为母仪天下的女人,她谦和而又高贵地微笑,询问着莫寒的病情,心细如尘。

      一阵后宫中程序化的寒暄问答,莫寒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她只是闷闷地应一声“好”,便再无多话。兴许是真的厌倦了吧,她曾以为自己能够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时空生活得很好,但现实总是在无情地打压,她所无能为力的事情,原来还有那么多。

      “其实紫玉此番到来,是有要事要求姐姐…………求姐姐成全…………”紫玉泫然欲泣,起身便要给莫寒下跪,而她竟也傻愣愣的坐在那,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直直地看着紫玉,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倒是站在一旁的弥月看不下去了,赶忙小碎步跑过去扶起紫玉,“皇后娘娘怎可如此,这不是折杀了我家主子么?”边忙不迭安慰着紫玉,还不忘用眼神示意莫寒说些慰问的话,但谁知莫寒竟跟个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连眼神都不曾变一下。

      紫玉顺势起身,端坐在椅子上,结果亲近宫女递来的丝巾,擦擦眼角,委屈道:“世道不宁,边关战事又起……唉……”见对面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机械地点头,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不知姐姐是否知晓?”

      弥月两忙扯扯莫寒的袖子,将她从神游天际中拖回现实。“啊?哦,不知道。”莫寒看看紫玉,又看看弥月,有些莫名其妙。

      “这也难怪,姐姐久在病中,难免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她有些诧异莫寒的呆滞,但又不好责备什么,慌忙自己打起了圆场,偷偷看一眼莫寒的表情,继续诉苦般说道,“这些年,年年灾荒,国库空虚,皇上初登大宝,那狡诈的女真蛮子竟趁着国之初定在淮水一带寻衅闹事,边关才平,切不能再起战端了啊…………”说着说着,她竟哭了起来,泪水侵湿了半张帕子。

      莫寒点点头,语调平缓。“皇后娘娘为天下忧心,值得敬佩。”

      听她夸自己,紫玉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愣了半晌才道:“唉…………姐姐不知,这几日皇上也为此事忧心得很,本宫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真是愧疚…………”

      “娘娘不必如此,皇上英明,一定会将此事处理好,您就放心好了。”她开始摆弄桌上空杯,看着杯身上线条流畅的青色花纹,又出了神。

      “这……本宫当然相信皇上,但……此事艰难得很哪,本宫实在不忍看着皇上为此忧心痛苦…………边关战事甫平息不久,若此次再燃战火…………我朝兵力、财力都负担不起啊……皇上已派人前去求和,但女真人百般刁难,不仅要再加岁贡,还要……还要与我大齐联姻,以示永享和睦…………”

      听到这里,她明白了个大概,只是心下再无感觉,仿佛是再听别人的故事,没有文辞渲染,淡如流水。

      紫玉“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楚楚可怜。“那女真人使节竟点名要姐姐嫁去,皇上听后大怒,说我大齐决不能做如此屈辱之事,但眼下除了答应他们再无它法。满朝文武皆直言相劝,不料皇上一意孤行,竟罚了进言的大臣闭门思过…………现如今…………现如今就只有姐姐能救得了皇上,救得了我大齐啊…………紫玉在此,求姐姐成全!”语毕,俯下身子为莫寒重重磕了一记响头。

      出乎意料的,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跪在眼前满脸泪痕的女人,漠然道:“这满朝文武里也包括国丈大人吧?”

      “不是不是,宰相大人也是极力劝阻皇上的……”

      这话可以换个方式说——连宰相沈鸿儒沈大人,她的亲舅舅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要将她嫁到塞外蛮荒之地,去换取一时的安逸。

      “但皇上却拒不接受,执意要将我留住。所以,娘娘今日就来游说我,想让我亲自去见皇上,自愿请嫁金国,求他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再一意孤行,是么?”

      紫玉点头,露出感激的微笑。

      “其实这一番话,是国丈让你来说的吧?”她勾起唇角,给跪在地上的人一个了然而又狠戾的笑,将紫玉吓得一窒。

      “不是……是紫玉看不下去了才斗胆来同姐姐说这一番话,紫玉也是逼不得已啊,求姐姐成全!”说话间又是一拜。

      莫寒不再看她,扔下哭哭啼啼的皇后兀自走向窗台,她打开窗户,感受着晚风的清凉舒适,忽然就这样笑出声来,当所有人都离她而去,至少还有一丝凉爽的晚风会在哭泣时轻拂她的脸颊。

      她的存在是魏王心中的一根刺。魏王通敌卖国的证据就是她,而魏王知道,袭远甫一登基,根基不稳,只要他势力不倒,袭远便不敢轻易动他,只是莫寒,她是魏王无法掌控的人,对于这样一颗不定时炸弹,最好的办法就是令其永远消失。
      而她的嫡亲舅舅沈鸿儒,怕是一直在嫉恨她围攻沈府的事吧,骗诱沈乔生入宫是她出面,继而沈府的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记在了她头上。

      原来真的如他所说,自己是天生的爱闯祸,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得罪了那么多人,真是活该,活该今日会遭报应。

      “皇后娘娘请回吧,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答应的。”她回头,语气淡漠。

      闻言紫玉脸色骤变,大义凛然地高声叱责道:“难道长公主殿下如此不识大体,不能体谅皇上的苦楚,为天下苍生黎民百信着想么?”

      “哼……”她嘲讽一笑,继而说道,“莫寒天生就是如此不识大体之人,说起来,皇后娘娘这般识得大体,不如就由皇后替我嫁过去吧,岂不两全其美?”

      “哼!看来本宫这趟是白来了!”紫玉愤怒地拂袖而去,却在门槛处顿了下来,她听见屋内的人,有些凄然地说道:“皇后娘娘大可放心,皇上…………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一次,她不再替他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这一次,她要听他亲自告诉她,他的决定。

      紫玉走后,弥月第一个哭倒在地,悲泣道:“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要如此……如此对您…………”

      昕兰、素菊等一干宫女也都抽噎了起来,玉华殿内一片哀戚之声。

      只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心底尽是麻木。
      老天爷已经对她很好了,不但令她拥有第二次生命,还挽救了她的家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世界,被命运戏耍的人还占少数么?

      命运真他妈好玩,因为命运老他妈玩我。

      有人说过,树最坚硬的地方是结疤的伤口。人也如是。伤口虽然愈合,也许无法平复,可却是我们最坚强的地方。
      夸父不再永远朝着西方奔去,因为太阳从不曾下落,他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再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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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未央的江南,沉淀着单薄的思念。
      归去的马车慢慢摇,她怀中抱着青瓷骨灰坛,挑开窗帘,看路边已近暮年的杨柳一点点远去,萧瑟的风景一步步接近,汴梁,便也越来越近了吧。

      指尖摩梭着骨灰坛上简单细致的花纹,宛然一笑。“祁,可以叫你书逸么…………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回家了,这几天和开心吧…………看我多好,临走前还带你回家一趟,不过,苏州真的好美…………这样才能生得出你这样的美人吧…………说起来,到了汴梁之后,我就要出嫁了呢,你不是一直说没人会要我的嘛,你看我这不嫁出去了么?而且,那么快…………”

      “不记得是谁说过,走着走着花就开了。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一地泛着光的绿,摸一下才好,似乎山长水远别来已久。当然还有花,所有的颜色都开得猛,开得嫩,艳艳的,开得放肆,一树一树地炸开,一簇一簇地迸发,简直有‘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意思。”

      “书逸,你家门前古旧的石板路真是可爱,有时恰逢前夜有雨,那些石板干净又错落,仿佛能看见你的影子,看得呆了,能听见那时你的足音,长衫曳地,衣香鬓影,或许还有马车粼粼。小巷的高檐下,常常可以看见撑着油纸伞的姑娘走过,青衣巷,老石墩下的旧屋还在,奶娘和小墩子住在里面,我去给伯父伯母上过香了,对不起,怕奶娘伤心,没有把你带去,奶娘好亲切,做了好吃的松糕给我,还不住的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墨墙和青苔都还在,有时无奈地看着光影在墨墙上渐行渐远,会想起你小时候在墙角捉蛐蛐的模样…………偶尔听见吱呀一声,是对面丁香一样的姑娘…………你认识她么?”

      “微雨的黄昏,我去了离你家不远的简陋茶楼,泡一杯雨前龙井,找一个窗口位置,打法走小二,水汽氤氲袭人,手中茶香酽酽,虽然不爱龙井,但听着雨打竹叶的悉悉索索,也是一件乐事…………或有被隔壁书馆里的那一声惊堂,弦起处,依依呀呀,是说书人惯有的音调………………”

      “唉…………真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呢,想同你一起,沏一壶茶,靠窗而坐,即使什么都不说,让我看着你也是好的啊…………以后的路,很长…………不要催我,我只能慢慢爬,慢慢走,突然有点害怕了呢…………”

      佛说,世间千年,换不到我飞跃莲花的一瞬。
      忘川苦水中千年的等候,只换你回眸时淡然一笑。
      朦胧中仿佛又看到那个衣袂正新的翩翩少年,穿梭在江南雨巷中,清清朗朗,面若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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