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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大漠沙海 ...

  •   (此为全文完结后的番外,由于VIP的问题,将番外放在此处,请第一次看文的亲直接跳过。)

      这一场大雨滂沱,将枯萎的黄沙点缀成坑洼的泥沼。
      夜色是蛇信般冷沁的裂帛,被浮在戈壁上的碎石割裂在渺渺天际。

      浑浊泥水在如同老人龟裂面庞的大地上蜿蜒肆意,一条条一道道,企图将棱角分明的光裸石块磨砺成圆润光珠。
      重重雨幕中,隐约着灼眼的大红色喜服,金凤驾着浓浓水雾腾空而去,飘渺如云。

      苍茫大漠,她踩着缎面绣鞋,举步维艰。
      那时夜色沉重,天空与大地联结成一片沉郁的墨色,又见狂风骤雨,苍茫大漠满目疮痍。那时的花树是落难的新嫁娘,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却一身狼藉。她步履蹒跚,踉跄不定,那一刻恰巧踩中尖利石块,跌出一身脏污。而她恰巧抬头,雨滴混杂成眼泪划过脸庞,她看见一座简陋酒寨,仿佛天地间仅有的一处光亮,涟漪般一圈圈晕开,在飞溅的水花上,温柔地荡漾出濯白清莲。

      她用湿漉漉的衣袖揩去侧脸污迹,她说,不害怕,你看还有人烟,便是希望。

      深夜,酒寨中只余一盏孤灯。
      还有坐在灯下低头独饮的男人。他一双琥珀色的眼,仿佛是被烛光晕色。
      花树闻到身上的残余的血腥味,环住自己,以此抑制她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

      男人眯眼看着漏雨的瓦砾,偶尔用竹签拨弄那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
      他一头白发,却有颀长好看的手指,寻不到半寸老人松弛的皮肤,只是微微一动,都让人心底紧缩。

      她浑身尽湿,此刻静立不动,夜风袭来,才觉如坠冰窟,不由得抖得更加厉害,几乎不能言语。
      花树提了裙摆,莲足轻移,优雅入座。

      男人终于从与油灯的痴恋中回过神来,起身向角落里的花树走去,“想要什么?”

      他不看她。

      花树垂下头,目光略过周身血渍和红得刺目的喜服,仿佛又看到两个时辰前的冲天火光,妖魔一般,燃尽整个陈家,将新郎细致的眉眼照耀得妖娆妩媚。
      血,喷涌而出。
      拿着九环大刀的彪形大汉狂乱地笑。
      丝帛在女人细白的肌肤上碎裂成片。
      她又听到男人的笑,污言秽语,放浪□□。
      她要感谢那火,将新房烧得红艳妖冶,竟无人敢入。
      还有尔兮推开她的手,那一双细嫩的近乎无力的手,却在最后一刻用尔兮自己的生命保全她。
      她有些乱了,单单看着男人暗灰色衣角出神。

      “想要什么?”男人又问。
      她被唤醒,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目光触及男人双瞳便堪堪远离,她依旧垂目,却换了心绪。
      她从不曾描绘过那般美的相貌,心有朦胧剪影,终似雾里看花。此时相遇,千般容颜,抵不过他唇角轻勾。
      夜风拂过脖颈,她愈发冷,从彼时少女迷蒙中惊醒。
      此时此刻,她已不复往昔。

      “你有什么?”花树问。
      她拂开额上湿黏的发,整顿容颜。

      “饺子。”男人的声音很冷,琥珀色的眼眸清晰明亮。

      “还有呢?”

      “酒。”男人回答得简短,隐隐不耐。

      “没了?”花树问。

      “没了。”男人答她。

      “只要饺子就好。”花树取下凤冠,手掌握紧了又松开。

      男人就这样转身进了厨房,半句多话也无。

      花树看着窗外渐渐收束的雨,仿佛目睹自己本该拥有的平凡生活被他人的一时兴起毁灭殆尽。
      她闭上眼,只看到红烛帐影,前一刻挑起喜帕唤她“娘子”的清俊少年郎却已忆不起容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窗外雨霖铃,灯火阑珊。

      男人的手艺并不好,但她却在不知不觉中将一碗饺子全数吃完。
      手帕是湿的,但仍旧擦了嘴角。
      “可以用珍珠付账么?”她低头,她窘迫,她不敢看他。

      灯盏灭了又亮,斑驳墙壁漂浮着男人的影。
      他笑,半是嘲讽,半是无奈。“大漠中,珠宝与沙砾一般无二。”
      她从未遇过如此情景,手足无措。
      “你待如何?”

      他不说话,欲转身进屋。

      “我留下来,扫屋擦桌,如何?”花树着急,冲口而出。
      不错,她已无处栖身。
      男人笑了,唇角微微上扬,在花树心里划开一道缺口。
      他笑得那般好看,将灯盏羞得又灭一遭。

      她在静默的黑暗中寻到自己冰冷的身躯,一息尚存。
      她看见角落里破旧的剑,意识到自己终于安全,突然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酒寨的生意并不好,而男人更是慵懒,常常一整天都没有生意上门。
      花树穿着麻灰色旧衫,袖口挽在手肘处,枯黄的野藤蔓绾就如瀑青丝。
      花树是个苍白的女人。
      暖暖斜阳将她照的几近透明。
      这是第二十五次,她倚窗,任凭余晖落满双颊。
      花树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留意男人,却总是避过男人的眼睛,她害怕沉沦。

      他们之间大都安静,她安静地遥望日光,他安静地饮酒冥思。
      花树开始喜爱这样的宁静,偶尔回想那一日喧天锣鼓,血腥杀戮,却不知是何种滋味。

      晚照殆尽,孤灯残明。
      男人携着星光推门而入,花树看着男人手臂上的狰狞的伤口,一阵眩晕。
      他又笑了,花树仿佛看到灯火陡然一亮。

      “药在哪里?”她从柜台走出,有些焦灼。
      男人挑眉看她,唇角似一弯新月。
      “你会么?”男人反问。

      花树脸上一红,咬唇不语。

      “在我房中书阁,樟木小柜中。”

      花树为他清理伤口,在男人的指导下清理上药包扎,竟顾不上害怕。
      她满手血腥,他低声道谢。
      他告诉她,他的姓名。

      尔后时光匆匆,她守着那个名字,温柔吟唱。
      也许她不该铭记,更不该一生恪守。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的姓名。
      花树看着桌上染血的剑身,有些许落寞。

      她的生活,安逸得接近死亡。
      有时偷眼看那个叫陆非然的男人,欣赏他纤长美好的手,映着夕阳,遥想那手扼住人脖颈的景象。
      有时偷笑,忽觉世间种种,不过一层层表象。世人都说已解开迷雾,觑见光裸的本质,却不知仍是一层密不透风的窗纸。

      陆非然偶尔晚归,花树便坐在酒寨大厅等他。
      有时是午夜,有时是临晨。没有规律。
      他们通常静默地擦肩而过,他满身疲累,她心中有未知的情愫,却依旧保持着淡漠神情。
      花树甚至企盼过他带伤回来。
      她想同他说说话,仅此而已。
      可是,他却更爱对着一座孤坟自语。

      酒寨西南十里,有一座简陋孤坟。墓碑上没有姓名,只有一行隶书小字,刻着“承乾十三年秋”。
      花树看得很清楚。
      她是着了魔,她尾随他。

      花树看见他站在坟头,说各种琐碎事情。绵绵的絮叨,比悱恻情话更让人嫉妒。
      他白皙纤长的指尖拂开墓碑上的落尘,千般情愫,温柔流转。
      花树哭得很安静,几乎可以听见眼泪坠落的声音。
      她听见他的叹息声。
      他明白,她在不远处。

      爱是魔障。
      她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另一个女人的轮廓。
      迷雾重重,她找不到出口。
      她不曾体味过这样的感觉,近在咫尺,却有几乎痴狂的想念。

      承乾十九年秋末,冷沁的夜。
      他彻夜不休地喝酒,最烈的烧刀子,一坛接一坛。
      花树看了他很久,他的魔障将她笼罩。

      她伸手去碰他的脸,孩童般的睡颜。
      她不忍离去,他仍不知她姓名。

      窗外夜风呼啸,扰乱满头青丝,她看见渐渐升腾的爱欲,如雨雾般氤氲。
      他迷蒙着琥珀般的眼眸看她,那一刻,她明了,她已堕入深渊,不得救赎。
      她低头吻他干涩的唇,他们纠缠不放,对垒一般。
      她回想出嫁前老嬷嬷教的事情,羞赧地扯开衣带,一层层,露出光洁肌肤。
      仿佛回到最初,一无所有,所以可以不惧怕失去的去爱。

      秋末霜冷,她不住地瑟缩,向他靠近。
      她感受到疼痛,她朝着黑暗浅浅地笑。
      此刻的花树已不是彼时寂寞深闺中的女子,她如此勇敢,在遥远大漠,将自己倾心奉上,如献祭的少女一般。
      即使这个男人心中,已然贫瘠空旷。

      爱欲之人,犹如执矩,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陆非然如此,花树亦如此。

      那天清晨,花树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将自己的姓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抱住她,埋首在她颈间,他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低哑的声线散发出苦艾的香。
      他说,“花树,我不能爱你…………”

      花树回抱他,手指摩挲着他背脊上坑洼不平的伤口,“没关系,就让我来爱你。”

      他的手,紧了又紧。

      泪已盈睫,她抑制住哽咽。
      “我爱你。”

      他带她去那座坟前,将零星杂草清理干净。
      “同她说说话吧,她怕寂寞。”

      花树朝墓碑恭谨地行礼,她唤:“姐姐。”

      “不是。”陆非然打断她,含笑相对,“只有你,你是唯一。”

      风沙迷眼,她又落下泪来。
      单单一个眼神,一次触碰,一句简短话语,一次温柔亲吻,都能让她潸然泪下。
      她褪下寂寞霓裳,披上爱情坠满补丁的粗布麻衣。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凤冠霞帔,她如寻常妇人,金钗布裙,洗衣做饭。再不是扬州城内赫赫有名的花府千金。
      任凭大漠风沙在细腻肌肤上刻下深痕,任凭生活艰难将美丽与灵秀磨砺,她甘之如饴。
      花树是从江南雨幕中走出的坚忍女子。

      于卑微如尘的爱恋中,窥见飞蛾扑火的壮烈。

      她眷恋红尘,不愿有片刻停怠。
      她看不见流转的时光,她眼中只有爱人美好的轮廓。

      陆非然依旧时常夜归,她却胆战心惊,每每睁眼到天明,害怕他又添新伤。
      她的眼泪越来越多,而他只是笑,说终有一天会浸灭在这样咸涩的泪水中。
      她突然生气,怨他胡言乱语。

      他伸手抱住她,低声安慰,“你不走,我便留。”

      她终于安下心来,却再不复当初的平和。
      她的爱,是潜在的锥。

      生离死别只是寻常事件,与爱恨痴狂一般无二。
      那天陆非然晚归,错过了花树的表兄。
      他满身血腥,花树看见他肩上刀伤,掩嘴而泣。
      他为她拭泪,他说,“别哭,去拿药。”

      她忍着眼泪替他包扎伤口,他却仍是玩笑的口吻。
      “剜去的肉最是划得来,过几日又能长出新的。”

      “今日,我家里人来寻了。”她将余下物件收拾妥当,躲藏在暗影中,生意却在发颤,“我…………大约是要走了。”
      掌心湿黏,额角更是冷汗涔涔。

      他不言语,转身入内。

      那一盏忽明忽灭的灯,似乎是这场情事的唯一祭奠。
      他爱她胸前的胭脂痣,仿佛婀娜舞者,曼妙的腰肢,妖冶动人。

      她拉着他的手,寻她的胭脂痣。
      “这是前生爱人流下的血泪。”

      他低头啜饮。
      “前生已逝,茫茫人海,如何寻得到前世所爱。”

      花树有一双澄澈的眼,干净透明。
      “我已然寻到。我爱他。”

      “那孟婆汤早将上一世的记忆抹煞,你又如何知晓他必是今生注定之人?”
      他握住她纤细的腰肢,粗糙指腹在肚脐边缘来回摩挲。

      她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暗夜苍穹,沉湎在如斯黑暗之中。
      “找到了,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我认定了,便一生无悔。”

      他离开她的身体,叹息无声。
      “你回去吧,嫁人生子,宜室宜家。”

      她心中揪痛,脱口而出。“你仍爱她?”

      他沉默,她越发酸涩。

      “我不清楚。”隔着漆黑幕帐,他声音飘渺,如置云端,“我已经记不起她的面貌。”

      长久的静默,她咬住下唇,尝到酸涩滋味。
      “你若不说,我便装不知;你若不记得,我便不提醒。”

      黎明破晓,晨露冷寂。
      “好,我走。”
      她看见对岸,茫茫无际的苍白人生。

      承乾十九年深冬,往事随烟波浩渺的沙海一同被抚平。
      正应了那一句人生如梦,往事随风。
      缱绻字句,残酷人生。

      车帘外的景物愈发鲜活,蓦然回首,早已望不见来时贫瘠土地。
      表兄说劫匪已被人全数杀尽,却不知是哪位大侠替天行道。
      花树想起男人肩上的刀伤,双眸汲水。

      打尖住店,表兄欲言又止。
      她明白,他想问什么。
      “我逃出来时未曾受伤。”
      表兄长吁一口气,“万幸。”

      但花树继续说,“我已私下许了人家,且,已为人妇。”

      “我已有他的骨血,今生今世,再不另嫁他人。”

      她看着窗外隆冬雪景,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告诉自己,不害怕。

      她已然料到,花家容不下她。
      花家世代行医济世,家教森严,怎容得孀居女子带孕归家。

      表兄劝她,只说是已与陈家公子圆房,孩子是陈家骨血。
      但花树固执,决然不肯。
      她被赶出花家,那时已有四个月身孕,小腹渐渐隆起,日常生活都是不易。
      母亲支使乳娘在花树身边照顾。
      那是扬州西郊的普通农舍,不可与花府陈设作比。
      母亲对她的接济被父亲发觉,再没有联系。
      她的生活已然捉襟见肘,连一碗肉汤都师若珍馐。
      母亲央她回府,要求是孩子一出生便要送走,且今生今世不得相见。
      花树扶着腰给母亲倒茶,她不肯。

      母亲哭泣,怨她,恨她,末了仍留下接生嬷嬷和首饰金银。

      花树抚着已然硕大的肚子,对仍在深眠的孩子说,要坚强。

      承乾二十年八月,桂花芬芳。
      花树撑了一天一夜,面如白纸,唇无血色。
      她身上脏污,血汗焦灼,却看着两个初生的小人儿,温暖而幸福地笑。

      她要给他们一双美好姓名,一段幸福年岁。
      花树做了母亲,八月,她的美丽已然洗尽铅华。

      还没来得及为孩子起名,扬州城便已将她的故事传的沸沸扬扬,更不乏不堪入耳之语。
      她生活了十九年的扬州城已然容不下她。

      打点行装,她带着仍未足月的一双儿女远行。
      十里长亭,母亲含泪相送。
      花树接过沉甸甸的包袱,以及一千两银票。
      如此大笔的支出,没有父亲的默许如何能瞒过账房。
      她湿了眼眶,跪在坎坷驿道上朝母亲重重磕头。
      母亲已然泣不成声,万般无奈,却只能看着女儿远走。

      秋雨忆绵绵,逐车南下,不知何处是归期。
      一朝一夕,一梦千年。

      承乾二十三年,苏州谷雨镇。
      打着油纸伞的女人在江南雨巷中缓步而行,手中挽着竹编小提篮,往深巷中走去。
      光亮的青石板上倒映着款款衣袂,回味丝缎拂面的细腻触感。
      那一袭青衣,飘然远去,遍寻不着。
      她是谷雨镇有名的女郎中,看病施药,悬壶济世。
      说她是非的人渐渐少了,镇上的孩童妇孺,书生壮汉,见了她都要点头唤一声花大夫。
      她支持这这个一千五百人的小镇从肆虐的瘟疫中走出,她是谷雨镇的恩人。
      没有人再计较她的突然出现,没有人再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没有人感在她门前调笑,满口污言秽语。
      只因她是孀居女子,无依无靠,只因她细致眉眼,美丽如水。
      她受尽千般苦,却仍旧温柔浅笑。
      一双儿女,健康聪慧。

      承乾二十四年,春末夏初,帝崩,漫天缟素。
      花树坐在藤椅上听着朝儿声音黏腻地背诵千字文,有时垂首温柔浅笑,又继续手中的针线活。
      惜儿穿着青色团花短袄跌跌撞撞的跃过门槛,几乎是滚的一般,一骨碌窜进屋里。
      “惜儿今日遇见爹爹了。”四岁的小女孩涨红了脸,瘪着嘴巴,非同寻常的认真。
      花树手一抖,水葱似的手指上晕出一朵殷红的胭脂痣。
      她含着手指,舌尖一股酸涩。
      朝儿从榻上跳下来,责备地望着妹妹。“娘不是说过么,爹爹在塞外做大侠打坏人,坏人还没有除尽,爹爹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一定是你又在外头闯祸了,回来撒谎躲罪。”
      期儿着了急,鼓着腮帮子朝哥哥大声吼,“是白头发琥珀色眼珠的,娘说过,我没看错。”

      花树一怔,霎时间泪眼朦胧。伸手扶了扶惜儿的衣襟,满心无力。“惜儿,你定时眼花看错………………”

      “没有,娘亲我没有!”

      日光袅袅婷婷地走,斜穿过窗台,在门边留下一道倾城倩影。
      她抬头,恍然间回到那年的滂沱大雨,她一身狼狈,他垂目淡笑。
      心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仿佛置身梦幻,如坠落云端,飘渺着积蓄已久的情感。
      她是花树,她认定了便一生不悔。
      是偏执,亦是痴狂。

      他斜靠在门栏,依旧那般魅惑的笑,翩然如风。“我似乎错过许多。”

      花树看着他蹲下身子与两个孩子玩笑嬉戏,眼泪自脸颊滑落,坠地无声。
      她抚着胸口,压制着上窜的酸楚与哽咽,沉寂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竟似锤炼千年,只等此刻讨还她卑微如尘的爱恋。
      “不晚。”

      忆相逢,难相忘。
      她守着窗棱看庭院里陆非然与一双儿女玩闹,时不时弯起嘴角,宁静安然。

      “你受太多苦。”他吻她眼角新生的纹路,还有鬓边一根孤零零的白发,她才二十三,独居操劳的生活已将她蒙上霜华。“是我错。”

      她心中,有一丝丝苦,浅尝过后,亦有回味甘甜,她安静地倚在他怀里,以为此刻便是天长地久。
      “为我所选,便无所谓苦与不苦。”

      “我以为你会如我当日所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决定来江南看看,于是去到扬州城,不自觉到了花家,一路寻你的踪迹。我企盼你生活幸福。”
      爱与不爱,他已然混弄不清。
      他在她面前,竟觉羞愧难当。

      “我很好。”她倚坐窗边,任初夏日光将似水容颜描摹成透明的金色。“身体健康,衣食无忧,还有一双儿女,聪慧可爱。而现下你回来了,我便觉完满。”

      他看着她那样单薄的身体,倔强明晰的眼神,几乎被震慑,久久不能言语,亦无需言语。
      他蹲在她身前,执起她的手,仰头,望着她的清丽轮廓,犹豫徘徊。
      “我是杀手,终有一日要将罪过赎清。我不愿我的妻儿遭此劫难。”

      花树回握住他布满厚茧的手,浅浅地,温柔地笑。
      “你愿保护我们么?”

      他看向窗外追逐嬉闹的孩童,心,霎时变得柔软。
      “愿尽我所有。”他说话,有几分苦涩,“但除却杀人,我一无所长。”

      花树定了定神,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她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有一间药铺,这些年来也有绵薄积蓄,离开扬州时父亲接济的一千两银子还剩大半,今后生活虽不得与世家大户相比,但也可过得殷实富足。你…………可愿意娶我?”

      夜,细雨绵绵。
      好不容易,花树将两个孩子哄得安然入睡。走到前厅,却见陆非然被细雨朦胧了的眼眸,心中没来由地一颤,仿佛预见某种盛大而幽深的墓穴,即将带来冰冷残酷的祭奠。
      “出什么事了?”她心中忐忑,焦虑难安。

      而陆非然却咧嘴一笑,擦着沾湿白发,像个半大的孩子。
      “最后一次,明日之后我们便可安静生活。”

      “再不沾血腥?”花树胸口一窒,竟不是高兴愉悦,落下的只有愁绪,犹如一条条墨色丝绦,密密地缠着心脏,呼吸艰难。

      “是,再不沾染江湖事。”他甩了帕子,一猫腰进了卧室,去看两个早已睡熟的小家伙。

      孤影残照。

      晌午过后,陆非然提剑而出。花树上前拦住他,取了紫竹柄油纸伞,“我送你。”

      今日无风无雨,万里晴空朗照。
      花树走在夏末艳阳下,却仿佛看到缠绵雨幕,丝丝冷沁。
      驿道长亭,陆非然顿住脚步,回头握她冰冷的手,缓缓摩挲。“回去罢。”

      花树摇头,有几分决然。“我在这里等你。”

      陆非然有些无奈地笑,将她鬓角碎发挽到耳后,“下雨了怎么办?”

      花树扬了扬手,郑重其事,“我有伞。”

      “你带着伞原是为了自己。”他笑,胜过夏日明媚日光,“去厅里等吧。”

      花树点头。

      他低头凑在她耳边,邪邪地笑,“等我回来,我们便拜堂成亲。”

      她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坠在他手背上。

      他吻去她咸涩的泪水,满是怜惜,“我对不起你。”

      她急忙否认,“没有…………你回来,我们在一起,一家人。”

      他说好,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花树想问他是否爱自己,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她有几分渴望,又有几分后怕,一切全然等他回来再说。
      她走入亭中,望着空旷无人的驿道,静静微笑。

      天佑十四年春,花朝打着油纸伞穿过针脚细密的雨帘。依稀看见前方在雨中若隐若现的斑驳长亭,微蹙的眉心渐渐疏朗。
      他收起伞,登上亭前长满青苔的石阶。

      他扶起亭中已然迟暮的女人,轻声道:“母亲,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他怕惊了她的梦。

      还是那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她温和地笑了笑,勾起嘴角细纹,涟漪般清澈美丽。
      岁月呵,岁月终无情。

      她没能等来她的火红嫁衣,她只知道那一年汴梁韩将军府彻夜的灯火和杀戮。
      那不是他,不是。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番外:大漠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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