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爆走金魚

7、洪莲儿（中）

　　李岩信走出上房，来到自己院外的练武场，月光如水丶晚风习习，他却觉得胸中像是有一泡牛眼火慢慢地烧着，用伦理纲常忠孝仁恕努力地压着丶压着，却闷出了更多的恨丶更多的怨，恨父亲的无耻与贪婪，怨父亲那强大的控制欲与野心……
　　但是，更恨的是自己的软弱无能！李岩信以手刀劈着木桩，他没有做好运气的准备，一手下去，随即感觉手上热辣辣的疼痛，但是他不管，只是一下又一下丶疯狂地劈着绑着粗绳的木桩，口中发出吼叫，似乎这样就能减少一些心中的郁闷。
　　他明明是可以逃走的丶明明是可以不用再理会这家里的一切，可是为什麽他没有勇气离开？为什麽他就是不能狠下心抛下这一切？宁可在此人不人丶鬼不鬼地混着日子，像罐里的蛐蛐，毫无前景却衣食无缺地活着。
　　木桩随着他的手刀发出砰砰的声响，不知道打了多久，一手劈下却只发出剥地一声，他一怔，却听後面有人笑着说：「公子气息紊乱，再打下去，要受内伤的。」
　　李岩信回头，却见有人倒挂在檐下，顺着绳子轻巧地滑下来，走进月光中，他说：「是妳。」
　　「姑奶奶行不更名丶坐不改姓……」洪莲儿抖了抖绳子，笑着说：「红儿。」
　　「妳真是红儿？」李岩信问，洪莲儿点了点头，挑了一支还算稳固的木桩，一跃而上，拍了拍膝盖丶翘足坐在上面，李岩信说：「与妳爹娘一别也有好多年了，妳爹娘都还好吗？」
　　月下只见洪莲儿抿嘴一笑，一边绑着绳圈一边说：「公子这是试探我？你几时见过我娘？你放心吧，我不懵你，我真是红儿，洪莲儿是老爷改的，不关我的事。」
　　「妳若真是红儿，为什麽不来找我？」李岩信防备着问。
　　洪莲儿把绳圈往另一根木桩处一抛，套住之後扯直了丶系在自己坐的木桩上，然後把手撑在绳上，像是倚着扶手似地稳妥，她一边忙着丶一边说：「找你？你又不是当家的老爷，我找你，你了不起收我做个小婢，姑奶奶不耐烦伺候人。」
　　「是了，做正太太可比做我的婢女风光得多，妳看得不差。」李岩信不怒反笑。
　　洪莲儿看了看他，像是好奇又像是嘲讽：「公子的性子真好，这样也不生气？」
　　「我似乎应该生气，但是妳说的是事实，我生气好像也无济於事。」李岩信淡淡地说。
　　洪莲儿望着他，像是在想什麽，突然噗哧一笑：「当今乱世，谁不是争强好胜？如公子这样不争不气，多亏生在富贵人家，要是出去外头，指不定要饿死呢。」
　　「谁说不是呢。」李岩信依然平静地说，像个不倒翁，任戳任打，摇摇晃晃却依然故我。
　　似是觉得话不投机，洪莲儿平了平藕色春绸裤，翘起脚，绣着莲瓣的鞋尖要掉不掉地悬在脚上，露出裸着的脚踝与脚跟，原来她光着脚就套鞋子，她瞄见李岩信转开的眼光，格格一笑：「公子这倒与老爷像了，为什麽你们见了脚就浑身不自在？」
　　「我如果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女人光着脚，妳信吗？」李岩信望着天说。
　　「欸？怎麽可能？」
　　李岩信但笑不语，他没有告诉洪莲儿，李家连伺候的婢女都缠了足，大脚的只有老妈子，即便是老妈子，也是不分寒暑都穿着袜子，但是他真正不好告诉她的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小脚女子的美就在於她们在床上也穿着不同颜色丶精工绣制的睡鞋，洗脚丶光脚是一件只有女人自己才能做的事，因为对男人而言，没有包裹的脚宛如无叶之花，毫无美感可言。
　　过了一会儿，李岩信才说：「往後做了太太，可不好再这麽光着脚了，宅子里是有规矩的。」
　　「那我就把规矩全废了。」洪莲儿笑嘻嘻地说。
　　「那我这里先谢过了，只是就算是老爷，也有废不了的规矩……」李岩信靠着另一根木桩，双手抱胸：「说实在的，至今我也不信妳真是红儿，可妳若真是红儿，趁早离开此处为好，若是缺花用，我帮妳一些还是可以的。」
　　「公子放我走，是为了老爷？还是为我？」洪莲儿的脚轻轻踢向空中，对李岩信来说，她半裸的脚几乎跟她的话一样露骨。
　　「这话什麽意思？」
　　「老爷都六十了，娶了我，还有命吗？」
　　「妳一个女子，怎麽这样说话！」李岩信觉得一阵嫌恶，他原先几分相信这是红儿，可是她的话令他觉得把她和红儿联想在一起，都是侮辱了他对红儿的记忆。
　　洪莲儿却似乎不觉得，眨着一双大眼睛逼问：「不是为老爷，那就是为我了？」
　　「快滚！」李岩信沉着脸怒斥。
　　洪莲儿格格笑着，把手上的绳子像鞭子一样往前一甩，钩住了檐角，不知何时，她已经把绳子绑在木桩上，以奇快的速度噌噌噌地走上绳子丶脚步不曾一晃，李岩信皱着眉，他看过红儿许多次的表演，身形虽然变了，步法却很相似，可是他怎麽也不愿意相信那个红儿会是眼前这个放肆的女子。
　　洪莲儿上了房顶，坐在房上，两只脚悬在檐下，她看了看李岩信脸上复杂难明的表情，依然笑着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口中的言语却如月光般清冷：「我自幼卖艺，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少，唯有公子对我父女好，我不会忘记公子的恩德。这些年，我长大了丶这世道也已经不同，唯独公子还是当年燕京城中的样子，往後若有大难，以我之力，或能保住公子一回两回，但是要保公子一世，便是我红儿也不能够，请公子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知使了什麽技法，竟让那绳子自动地缩回她手中，接着她起身，翻了几个跟斗就不见了。
　　李岩信楞楞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她俐落矫健的身手，比不上她的话来得令人震惊，她是一个卖艺的女子，却说有大难时能保他？这是为什麽？
　　李岩信百思不得其解，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的话又窜入脑海。
　　唯独公子还是当年燕京城中的样子……
　　房间里早已点好了灯，床被平整，一切井然有序。
　　李岩信却想放一把火，把这个看似什麽都有丶却什麽都没有的世界烧成灰烬。
　　他拿起房中的烛台，只要往地上一丢，他的世界就将走上另一条路……
　　不再是燕京城中的相国公子丶不再是中州的李三爷，毁灭这个家，走上一条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路……
　　他放纵自己的想像肆意奔腾，却放下了烛台。
　　对稍後入内伺候他更衣梳洗的小厮来说，一切一如往常。
　　※※※
　　李府的婚礼静悄悄地布置着，姬妾们都被那天的事情吓坏了，一个个翻出压箱的上等布料，乖乖地带着自己的婢女们给新太太绣帕子丶串珠花丶做鞋面，只怕得罪了洪莲儿，往後下场更惨。
　　就连大奶奶丶二奶奶，虽然不甘愿，却也都上布庄剪了些料子给洪莲儿做鞋。原本应该是新嫁娘给夫家的每一个成员做鞋，以显示新娘的手艺，但是洪莲儿既然是要做新太太了，自然就是大奶奶二奶奶的婆婆，她们也只好做鞋暗示自己承认对方是婆婆的意思。
　　大奶奶老实，做的是双鸳鸯鞋，把红绸子剪出花窗的样子，底下贴上鸳鸯锦。
　　二奶奶却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咬着牙丶狠下心买了全中州城最贵的一双鞋跟，足要五两银子，漆红描金，底下藏着机关，可以填入香粉，走起路上便在地上留下莲花形的印子，步步生香。
　　二奶奶做着鞋，心中恨得吐血，就这双鞋跟，她想了多久都不曾去买，因为这是中州城唯一的一双，美虽是美极，却也风骚得过分，哪一家的奶奶小姐都不敢穿，可是谁去了鞋铺总要看几眼。
　　二奶奶日思夜想，做梦都梦见这双鞋跟，可是不管想多久都不敢做一双给自己，却偏偏便宜了洪莲儿，为此，做鞋的时候，二奶奶不知流了多少嫉恨的泪水。
　　「妳这是做鞋？这根本是两艘船啊！」二爷走进来，见妻子对着那双鞋泪眼汪汪，不禁一笑：「妳哭什麽呀？为了一双鞋，犯得上吗？」
　　「犯得上犯不上的，关你什麽事？你要出息点，当得了这个家，这双鞋哪轮得上一个大脚婆娘穿？偏是你，都奔三十了，还文不成武不就的，老爷那麽大的家业，大爷帮办的有多少？就是三爷，自回中州以来，都独自去收租子多少回了？你呢？就这双鞋，还是我拿体己的银子买的，都混到这份上了，你不觉得窝囊吗？」二奶奶心里窝火，全向二爷烧去，劈哩啪啦地把自己的不满全发泄在丈夫身上。
　　二爷不痛不痒，拿了自己的旱烟袋，说了几句笑话就走了，留下二奶奶一人在屋里，她气得狠了，拿起剪子把绣篮里剩下的东西全剪了个粉碎，又把桌上的茶碗茶壶摔了一地。
　　摔了一切，却舍不得那双鞋，好端端地放在一个剔红盘中，随後送到了洪莲儿面前。
　　「这是二奶奶送我的？」洪莲儿拿起鞋子，赞了几句，笑咪咪地说：「二奶奶人呢？怎麽不见她来？」
　　二奶奶派来送鞋的是她的奶妈，是个知道厉害的角色，此时恭恭敬敬地说：「太太容恕，我们奶奶为了赶这双鞋子，没日没夜地做，犯了痼疾，起不得身。」
　　「那这双鞋我真得选个好日子穿起来，别辜负了二奶奶的心意，老爷您说是不是？」洪莲儿拿着鞋子，侧头笑问李老爷。
　　李老爷瞟了一眼，不置可否，任洪莲儿去敷衍了奶妈，奶妈前脚刚走，洪莲儿便把鞋子往一个敞开的箱子里一扔，里面满满的都是鞋子，正好落在大奶奶那双精心缝制的鸳鸯鞋上，然後她把箱子一盖，用脚踢到墙边。
　　李老爷看着她的动作，咬着烟杆，突然说：「拣几双吧，算个心念。」
　　「哪儿能穿这样的鞋呀？说不定几时要撒丫子跑呢。」洪莲儿笑着说，撒丫子就是光着脚，她坐在李老爷旁边，给他填了烟丝丶点上火，把烟杆凑到他嘴边。一边拿起桌上的橙子，剥了皮，切好了给李老爷，自己又拿了一颗，剥了皮，却用手指戳了进去一分为二，拿在手上吃。
　　李老爷见她吃得汁水淋漓，却说：「妳吃得倒香，只是往後有了身分还这麽吃，不雅驯。」
　　「大夥儿都这麽吃，就没什麽雅不雅的问题了呀。」洪莲儿说，拿着绣着兰草花的帕子抹了抹嘴，雪白的帕子顿时被染成黄色，似乎是嫌果汁发黏，她起身在水盆里沾了沾手，水珠往盆架上一甩，在架上那块玻璃镜上留下了水渍。
　　李老爷把橙子推开，口中吞云吐雾，起身在旁边的酸枝木躺椅上坐下，闭着眼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