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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喻叶]山有木兮 ...


  •   第一次见到叶修的时候,喻文州并没把那闲散的男人和闻名天下的斗神一叶联系起来。神领之地二十州侯,公者三,侯者五,伯者十二,征伐不息,会盟亦有。学宫之中的宿学鸿儒仍然惯于征引昔年圣王的钟鼓器乐,仁义道德却不免成为阴私之遮掩。兵家兴于战火,法家起于权谋,商人重利,谋士纵横,而太史手中龟甲再也测不准天命轨迹,只得喟叹一声,操起刀笔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写下侵伐攻征,似是要将最后一点法度留在几个相似又暧昧的字眼之中。

      在败于嘉世公之后,蓝雨侯被迫送小公子文州入嘉州为质子。会盟之日,嘉世公闭目听完蓝相所提种种议和条件,轻轻点一点头,问:
      “孤听说,蓝雨侯有一幼子,甚为珍爱。今孤膝下无子,常觉寂寞,莫若使小公子来嘉州就学,亦为友邻和睦之意。”
      蓝相汗流浃背,恭敬道:
      “实是文州公子年幼体弱,不堪远行,更兼路途遥远,时有强梁……”
      嘉世公显露些不耐之色,拖长声音:
      “既如此,孤便派我斗神一叶护送文州公子来嘉州——他性子慵懒,不易驱使,唯于征伐战事,总是不惮辛劳……”其言下之意,便是蓝州之人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蓝相不敢再辩。斗神一叶便是奠定嘉州三公之首地位的大将,勇力计谋神领之地无人堪比,其余二公纵然各拥猛将,也无人能撄其锋。蓝州刚自征战中败下阵来,怎么愿意再掀战端,最终只得委曲求全。
      这事最终禀于蓝雨侯之时,蓝雨侯拔剑斩落了一角几案。
      偏偏朝野廷议,均以为小公子身无长技,文似不足以经国,武亦不可操戈,若不于此时为国建功,又复何用?此事喧喧数日,最终还是喻文州亲自拜谒州侯,只言愿以己身为国前驱,去嘉州做这质子。
      蓝雨侯默然良久,才道:“孤日日自称‘孤家寡人’,自然不可再期天伦之乐。”便算应了这事。

      出行之前,喻文州才于蓝州宫中第一次见到名动天下的斗神一叶。那一日他身着宽大章服,五彩绣线织就象征诸侯之子的七章,玉珰琳琅以征君子之德,而重重叠叠的布料将少年尚未长成的身段衬得更为纤细。喻文州素来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为何,但其中究竟几分是真实几分是他刻意为之却难以说清。而叶修似又不同——神领四境皆知他于战场中冲杀常以青铜面具覆于脸上,其上图腾交织,煞气森然,乃是古时大巫凭之祈武运之古物。二十州中,仅以“斗神一叶”四字便可止小儿夜啼。
      也就因此,在喻文州第一次见到叶修容貌时,他竟因为对方的年轻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离开了面具和战甲的遮掩他看起来只是和盛名完全不符的普通人,甚至让人怀疑其修长身体中竟然蕴藏着如此武力。尽管玄色章服端正,男人举手投足之间却总带着些许闲散味道,递过会盟国书之后,便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对喻文州眨了眨眼。
      这样的人似乎不用让人太过担心接下来路程之中的相处。喻文州短暂掠过这样一抹念头。而后他上前一步,依礼而言:
      “既嘉世侯盛情邀之,吾国自然却之不恭。”
      “公子奈何去宗庙也?”蓝相依礼作问。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1
      “父母在,而可远游他乡乎?”
      “社稷既重,一身何计?”
      如是询问者三,不过援引经典;偏偏空泛字句落在朝堂上似乎也有响声。庭上诸人皆寂静无声,看喻文州依礼对州侯三礼九拜,算是最终辞别——却是垂下目光,并不再望一眼端坐正位之上的老人。
      最终蓝州侯仍是怜惜幼子,为他送行的车驾足有百辆。从州城出发的时候,第一辆车已出城门,而末辆车驾尚未动身。喻文州端坐车中,听见城中响起踏歌之声: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2
      他手指短暂握住膝头深蓝色布料——那颜色是女人们采回蓝州山上的菘蓝,三洗三染最终浸出太阳沉没之刻的远山颜色。然后他挺直了脊背闭上眼睛,想象地图在车轮下慢慢展开,蓝州三十四郡都各自寻到安稳位置,犹如书简插入恰切韦编所在,凑成一卷不可拆分的文字。
      这是他自小生长的所在。而现在他要为了蓝州而离开它了。
      那一日他们最终在驿站歇息。嘉州的上卿穿过蓝州从人,立于车辕之前轻施一礼:“小公子,请。”
      喻文州步下马车的时候仍然背脊笔直,笑容温文:“叶上卿,请。”
      许多年后喻文州想起两人纠葛许久的孽缘,总不免想起这一天——久居宫中的少年毕竟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以至于在迈步之刻一个腿软栽进了嘉州上卿的怀中。他心中一紧,等待着随之而来的奚落嘲讽,但是等来的却不过是一句笑言:
      “车马劳顿,在所难免。小公子请随我来休息。”
      喻文州借着他的手重新站直,面上颜色不变,唯道:“多谢上卿。”
      叶修微微一笑,并未松开他的手。这点似是而非的善意虽然单薄,却在寒冷的夜风中猝不及防沁入人心,在未及弱冠少年心中刻下不轻不重一笔。喻文州心里甚至朦朦胧胧升起一个念头:这样的人,为何竟选择委身行伍?

      很久之后他才见到战阵之前的叶修。男人手中却邪闪着久饮血腥的森然白光,平日和善慵懒面貌全为狰狞青铜面具所掩,勒马于阵前之势如同渊渟岳峙。喻文州立于联军阵中,纵然知道己方兵力远胜嘉州一方,亦不免生起恍惚错觉:无人可于叶修手中夺下这场胜利。
      凛松之战胶着了七天七夜。蓝州微州霸州三处合一的兵力自然远胜嘉州一处,但事实上这般同盟绝不可能赤诚以待,初战之后便成了兵临城下的态势。三州自然想要打破对方死守不出的僵局,奈何喻文州同王杰希和韩文清会晤之时,总是表面平和而其下暗流汹涌,“捐弃成见”只是一句漂亮言语,事实上一城一地的得失都不仅仅是史官手中竹简上的几笔刻划,更是三人心中不可能疗愈之痼疾。所有人都需要打败嘉州,但自己的兵力也不可能贸然轻易抛掷在徒劳的攻城战之中。
      这样的会谈往往令人精疲力竭,喻文州微笑一日觉得脸部发僵,回到自己营地之中看见开阔地上黄少天正手持长剑认真教习他的徒弟卢瀚文——“手这般摆,腰要挺直”。这般远离金戈铁马和心机算计的景象让他轻松下来,似乎连本来凝固的笑意也因之可以掺上些许真实之感。
      黄少天看见他便嘱咐卢瀚文几句,长剑入鞘走了过来:
      “进展如何?”
      “继续死守。”
      黄少天叹一口气,知道这必然是战略选择最终结局,仍不免带了几分遗憾:“我本来等着和叶修厮杀。”他这么说的时候日常面上几分跳脱随意均被一抹锐气所取代,眼中锐光跃动不定,如同按捺不住想要出鞘的长剑。
      “不是前几日刚刚打过?”
      “不够啊。我宁可与他死战到底,不论胜败。”
      喻文州没有回答什么。若可能他何尝不想与男人当面厮杀,将所有执着都化为切实可感的金铁交鸣。但他既然天生无法习武,二人战场也就只能是在帷幄之中宫廷之上,以无法敞开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权谋隐私来回对弈。
      偏偏这时候黄少天又漫不经心地问。
      “文州,你原来在嘉州做质子时候,是不是也见过叶修?”
      “见过。”
      “那你定然见过他摘去面具模样。有人说他太过文秀因此才戴面具以遮掩,是真的吗?”
      “并非如此。”喻文州摇头否定,“只不过是那张脸,看了教人提不起力气。”
      “哈?”
      “你见到他就会知道了。”

      数月奔波之后最终喻文州随蓝州礼官登殿,仅仅宣读三卷之长礼单便用去大半时辰。嘉世公阴鸷的眼光从座上扫视下来,如同阴雨之日令人不快的潮气一般。但寄身于旁人屋檐之下这种事情只多不少,喻文州知道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自从他辞别蓝州之日那一刻他的少年时代便已终结。
      然而第一天嘉世公并未出什么难题,不过将他与礼品分别安置,犹如他也不过是随车送来一件货物。直到三日之后的饮宴下马威才姗姗来迟:乐工在庭中排布阵势,为首歌者起身而诵,均是古奥词句——这一般中原古乐绝非位于南地边缘的蓝州所能轻易听闻,若非足够博学多识便只能闻其声而不知其意。一曲终了,嘉世公轻描淡写丢出考题:
      “文州公子,这一曲奏得可还合拍?”
      喻文州挺直腰板、环顾四周,见座中嘉州诸臣皆带着些许讥笑模样——也难怪,没人会相信这个来自南方蛮荒之地的弱冠少年能对此等雅乐说出个三二一来。
      “此曲乃赞先祖勉劳,王风淳厚,”喻文州从容答道,“想来可是皇风故地之乐?”
      嘉世公的微笑似乎僵在唇角,片刻后才道:“不想文州公子年纪虽轻,却有儒者之风。”
      “惭愧。”
      然而嘉世公挥了挥手,庭中乐工再度奏乐。一曲终了,喻文州不等询问,便道:
      “其音流利,其调主羽,乃南国之音,应为百花州之歌。”
      如是再三,喻文州对答流利,嘉世公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但是喻文州并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甚至连脸上的微笑也丝毫未变。
      最后、打断这奇诡的紧张局面的反而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众人扭头去看,原来是坐在右手首席的叶修不小心碰倒了面前酒杯。
      身负斗神令名的男人笑起来反而显得闲散不经。
      “席中失仪,还望恕罪。——只不过,这些雅乐着实听来发闷。”
      嘉世公的脸色像是瞬间缓和不少。
      “这样饮宴,对卿而言是太过无趣了吧?”
      “正是。”叶修坦坦然回答。
      “叶上卿。”左席之首的嘉相恼怒发言,“尚有客人在此……”
      嘉世公举手制住嘉相的斥责,反而和颜悦色转向叶修:“既如此,不如卿为我们讲些趣事罢?”
      “趣事?我这人可不擅长讲故事。”叶修微笑,“既然今天一天都在唱歌,莫若我也唱首小调来助兴罢了。”说着竟将腰间长剑拔出横在膝上,弹剑而歌。那调子并不古奥,反是和现下之平静盛景丝毫不符的一份凄凉。唯独这歌却是用嘉州土语做的,喻文州竭力分辨,也不过听懂最后一句:
      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追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那一日的筵席最终因为一首离乡之人的悲歌而有了些许不欢而散的意味。喻文州后来去寻来那首小调问明原词,坐在案前思考许久,最终还是叫来准备去往叶上卿家的仆从,让他们带一句话:
      春色已深,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3

      凛松之战的结束方式是很多人所料想不到的。嘉州的援兵终于在半月之后缓缓而来,第一件事便是向三州联军献上降书,割凛松于蓝州、割赤城于微州,又赠秋水关于霸州。这仿佛自毁长城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亦极为精明:三州难得的合纵便为三郡之地轻易化销了。这使得献上降书的嘉相脸上亦在失落之外,现出些自以为得逞的神气:他笃定这样的三州合纵定然不会有第二次。
      会盟已毕,王杰希在率兵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和喻文州说道:
      “或许有你在,并不需要这三国的军队。”
      “您这句话,在下不解其意。”
      王杰希笑了一笑,那双以天生异相闻名的大小不一的双眼却并未因为这笑意变得和缓多少。
      “便算嘉州兵力已经不若昔年,但纵其国之力,地利之便,斗神之威,未必不可得一惨胜。之所以这么快就送上降书,只怕是……”他压低声音,“州城有变。”
      喻文州微笑并未动摇:“您以为此事与我有关?”
      “斗神一叶威名响彻神领已经如斯之久。我们都曾经与这个人交手奋战,但谁也不能从战场上彻底将他打倒。”王杰希遥望远处凛松城头上翻卷的嘉世旌旗,叹了口气,“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而凛松之战终结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去令斗□□声受损了。”
      喻文州觉得自己胸膛内部有一小块地方绞紧又放开。他将手掩在宽大袍袖之下,半晌才道:
      “谁又是为了自己而持起兵器呢。”
      “说得是。”
      王杰希说罢,行了一礼,回到微州营中去了。喻文州匆匆登车回到蓝雨营地,下车时候因为心急,甚至踉跄了一下。
      唯一留守营地的郑轩从未见过喻文州这般焦急模样,以至于急急奔来:
      “——州侯?”
      “备马。”
      喻文州说着扯了带子挽住章服宽大袖口。
      “我要赶往一线峡。”

      喻文州鲜少有纵马狂奔的经历。大夫之礼,出入必有车驾,是为君子之仪,只有武人才会毫不介意出入以马代步——叶修只要不是上战场,便总是骑着他那匹高大黑马来去,一旦奔跑起来灵巧迅疾如同一只鹞子:喻文州亲眼看过他如何捕猎狍子,其箭术灵敏比起极北蛮族亦不遑多让。这样的行止偶尔会让嘉州的官员们议论纷纷,但叶修历来我行我素。
      相较之下喻文州规矩得多,出入之际总是端坐车上,仪态凛然甚至可以为人师表。第一次弃车择马还是他自蓝州前去嘉州,虽然路程并不遥远,但因了满载贡礼的车驾也就变得倍加迟缓,原本一月的路途终于行了二月有余,直从草长莺飞的早春行至风狂雨横的暮春。路上道路因为反复的春雨变得泥泞,喻文州当机立断脱去厚重礼服改换轻便胡服,策马行于叶修身侧。
      嘉世闻名天下的斗神一旦脱去了面具,简直和善得和他的威名并不相符。他对于蓝州而来的小质子似乎很感兴趣,并辔而行的时候不忘问他——今年年岁几何?为何无法习武?出使嘉世,可会感到恐惧?
      喻文州便也依次作答:年方十六。因经脉孱弱、不得习武。既然斗神大人都如此和蔼,想来嘉世众人,也定如君子般彬彬有礼。
      叶修因是纵声而笑,赞他道:你这等胆力,不立于千军万马之中、运筹庙堂之上,却是浪费了。
      喻文州适时垂眸掩去眼下锐芒:
      上卿过誉。
      叶修倒也没再说什么。在行路无聊中,也总捡那有趣故事来讲。他东征西战,去的地方极多,东及碣石,西至秦岭,北见鬼方,南越五岭,因而见过峨冠博带的中原君子,也见过胡服窄袖的狄夷,见过文身断发的岛夷,也见过宽袍彩带的巫觋。在他讲起那些奇闻异事的时候喻文州总是安静聆听,偶尔微笑,提一个问题——那样的相处甚至使得旅途劳顿和连绵不断的细雨都变得不再令人烦恼了。
      而在之后漫长的为质岁月中,有时候喻文州也会应邀和叶修去州城之外踏青。春日落英缤纷,秋日红叶灿灿,那样的相处也总是闲适怡人,就仿佛除了骑着马默然而平静地走一段路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惦念。
      但是再没有那一次,他跑得这么急、这么快,就像哪怕晚了分毫,都会被什么强行截断改变主意。
      最终喻文州到了一线峡的时候四下仍然空寂无人,他缓缓骑马走进,一时间四周林木簌簌摇动,片刻后黄少天才策马而出:“——文州?”
      “你们且回去。”
      喻文州说。这五个字仿佛不经思虑便被说出,说出之后那颗狂跳的心脏才得了些许安抚。黄少天顿时一跳,似乎便要如日常一般滔滔不绝,偏偏最后一刻看清了喻文州面上神情。
      最终他将自己抗议都压了回去,半晌才闷闷道:“这五百兵士,你且留在这里。”
      喻文州按下□□略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儿,许久,点了点头。

      蓝雨侯重病是喻文州居于嘉州第三年的事情。那消息本应被牢牢封锁在质子宅邸之外,但喻文州最后还是从送来的蓝州染夹层之中抽出一面沁着蓝色的素帛,上面唯有二字:
      速归。
      速归速归,谈何容易。嘉州当日使喻文州为质,不过是釜底抽薪,纵然来的小公子不过日日舞文弄墨诗书风流,亦如何肯放他离开州城一步。喻文州在油灯火上烧去素帛,片片黑灰跌落苇席,而外面夜色正深。
      第二日他照例写了信笺交予仆从送到叶修府上。
      闻云梦泽中有山鬼,衣薜荔而饰女萝,君欲往而觅之否?
      叶修回信照例简单,一个字:
      诺。
      那一日正自春深。两人骑马带了仆从,一路出了城门往云梦而去。那并不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是喻文州却觉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一般。叶修倒是兴致高昂模样,问:“你从何处听来山鬼故事?”
      “路人闲谈。”
      “谦谦君子、不语怪力乱神,竟然也信如此故事?”
      “气之所化,情之所起,无不依山林水泽而得形。” 喻文州倒是煞有介事,“相传故有妙龄女子,见王孙而慕之,因歌于大泽之侧。其音袅袅,三日不绝,为山泽所感,形而为人,是为山鬼。——这情之一字,因缘而生,坚比金石,再难泯灭,难道这般情形,也不可信吗?”
      叶修笑笑,并不再说什么。
      两人一路行来,已到大泽之侧,苇草碧色连天,偶有白鹭惊起,展翅而去。仆从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两人相对而坐,摆开酒酿,举杯而饮,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寂寞。
      然而喻文州胸腔里一颗心,却是跳得擂鼓般快。
      他备下的船正藏在苇荡之中。而酒中又掺了菖蒲根,比一般醇酒更为醉人——他和叶修交往多年,自然知道男人量浅,约他出来,其实便是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
      但是他也知道叶修在嘉州声名虽隆,与嘉世公之间,却始终存在那么一丝不可言明的隔阂。这隔阂绝难察觉,若不是喻文州着意观察,恐怕也无法察觉。
      ——而自己今日若是离去,只怕叶修以后在嘉州,又要更加为难。
      喻文州心中两种念头此起彼伏,偏偏持壶的手极是稳定,又为叶修斟了一杯。偏也奇怪,往日数杯便倒的男人,今天竟然饮了大半壶,仍然不带一点醉意。
      喻文州握着壶的手指收紧了些许。而叶修缓缓举杯,忽然一笑,道:“文州,我有个秘诀,一直没告诉你。”
      “愿闻其详。”
      “我酒量虽然不佳,总不免碰上宴饮之时。碍于礼节不能推辞之时,便使个障眼法,将酒偷偷倒了,从未有一个人能够发觉。”
      喻文州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手上却是慢慢将壶放了下来。
      “确实不知。……还望前辈有空也可指点一二。”
      “文州如此聪慧,何须指点。”
      叶修说着,举杯移近唇边——这一次,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喝下去了。
      太阳慢慢地斜了下去。远处归巢的水鸟长声鸣着。叶修脸上染了些许绯色——也不知是酒力,还是斜阳;道了声“我且小憩片刻”便在席上舒舒服服侧卧下去。
      喻文州端坐原地良久,终于起身,打了个唿哨。
      一叶小舟从苇荡中摇出来,船上艄公压低声音:“公子请移步。天已是晚了。”
      喻文州看着他,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那艄公也不知就里,便再度催促。如是者三,喻文州终于点一点头,跳上船去。
      小舟绕着苇荡走去。岸上的人似乎越来越远了。喻文州心中像是挪去了一块大石,既觉得轻松,又觉得空空荡荡。
      艄公卖力摇船,不一会儿已经行至开阔水面,眼见蓝州接应船只便在前面。喻文州刚立起身,忽然看见船上的家将面目变色,道:“公子小心!”
      喻文州惊而回首,忽然便见岸上一骑人影,白衣饰红,手挽长弓——不是别人,正是本来醉倒在地的叶修。
      喻文州心念电转明白过来一切不过是两方共同做出来一场好戏,既然道路彼此分殊终于免不了最终兵戎相见。这一刻本该决绝伤悲,可是他心中却意外开阔,竟然还有余裕正冠展襟,朝向岸上人影微微一笑。
      可就在这短暂瞬间,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渺渺茫茫一声骊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4
      那歌未至终结,箭已离弦。喻文州不闪不避,引颈就死一般——偏偏那来如流星的箭,不过擦着他腰间所结兰佩而落入水中了。
      此时小舟终于摇到船侧,众人将喻文州拉上船,鼓帆乘风而去了。家将一面拭汗,一面道——好在离得尚远,便连斗神的箭也射不准了。
      喻文州默然无言,心知那距离其实寻常弓箭手不可能射准;但那人是叶修,又怎可能失手?
      若是说为了什么而失手……喻文州长喟,扶舷而望。却见岸上人影,渐行渐小,终于和蓊郁林木混在一起,再也看不见了。

      那一日之后,喻文州从未想过,他还会再一次、如此切近地见到叶修。

      马蹄声再度传入一线峡的时候,已是傍晚。西斜金乌将半天云彩染成火红,竟也平添几分不祥之色。而那匹马只影的人一路疾驰至此,进了峡谷却也缓下马匹,行了几步,索性停于原地,道:
      “既然故人在此相候,何不出来一谈?”
      一时之间,谷中似只有飒飒风声。偏偏停得一刻,便见树阴之下,喻文州宽袍大袖,策马而出,拱手揖道:
      “蓝州喻文州,见过上卿。”
      叶修笑了起来。多日的征战和许久的岁月似乎也并未磨损他的面容,他看起来似乎还是当年喻文州在云梦泽边辞去的那个人。
      “——何必如此客气。今天没有美酒待客吗?”
      “来得匆忙,疏忽了。”
      “恰巧我也去得匆忙。”叶修点点头,“既然和嘉世公的关系难以为续,我也不得不出奔他国。不得不感喟那位出了离间之计的高人……倒真是个,知我之人。”
      喻文州面上仍然不露声色,微微一笑:
      “若上卿来蓝州,文州必倒履以迎。”
      叶修只摇了摇头:“蓝州并不需要一个摘去面具的斗神一叶。”
      ——我需要。
      喻文州握紧缰绳,终于将这句话勒了回去。家国之事几曾容得私情?——若真要论,也不过是当年射失的一箭,和此时相谈的片刻。
      此前此后,再不会有。
      叶修似乎也读出他并未出口的心思,不过微微摇了摇头。他拱手为礼,道:“既然终是南辕北辙,——不若就此辞过。”
      “上卿一路小心。”
      喻文州说罢让开路口。叶修策马前行——似乎浑然不知,山峡两侧正围着五百兵士,箭已上满,唯独等着喻文州一声号令。
      偏偏叶修便似不知。他策马而驰,口中却唱起昔日调子——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5

      最终一人一骑去得远了。山谷中仍然寂静如初。无人肯下一声号令。便如当初那支箭,终究是落进了水中一般。喻文州静静立于逐渐深重的暮色之中,忽然便好似听见当日那一声渺渺歌声,正唱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春三月,蓝、微、霸三州攻嘉。嘉献三城为盟。嘉上卿叶修出奔于兴。

      终

      *1 《礼记·曲礼下》
      *2 《九章·哀郢》
      *3 《论语·先进》
      *4 《越人歌》
      *5 《巫山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喻叶]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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