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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ost But Won ...

  •   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他所了解的世界,被某一个时刻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被俘前,和被俘后。超乎想象的折磨无穷无尽、周而复始,他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企图逃离,然而一次又一次,他的意识浮出不见光明的深渊,却只发觉自己仍然受困于这个饱受摧残、遍体鳞伤的躯壳。
      他其实一直都很清楚,那个人当时的威胁绝不是虚言恫吓——“死亡你也得当作恩赐来向我祈求。”
      他看不见这是白天还是黑夜。过去双眼所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了空空如也的眼窝。那双见过世间至纯光明,纵是在至深黑暗中也不肯黯淡半分的眼睛,似乎最先吸引了那个人的憎恨;在精灵特有的生动记忆中,那恐怖的一幕仍然鲜明异常,黑铁在烈火中烧至红热,一寸寸逼近,直至剧痛袭来,黑幕垂落……然而他记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毕竟,面对无从逃脱的永恒,一个纪元和一个瞬间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这并不是说,他再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一切。仿佛倏忽之间,一扇大门为他而敞开,让他从这个可以观看、可以聆听、可以品味、可以碰触的实体世界踏入了另一个难以描述的世界。“幽灵世界”,他这样叫它;它与现实契合得严丝合缝,却又大相径庭,它的存在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有所察觉,但直到丧失视觉,它才一跃成为不可否认的现实——如今他所能依赖的主要现实。
      而在那个现实中,他知道,确切地知道,周围起了变化。不知何时,空间里多了一个存在,一个散发着熟悉的危险气息的存在,并且在不断靠近……
      是那个人。
      不等他反应,就有什么被丢到了他面前。他本能地偏过头,勉强从那个已经显得遥不可及的世界里捕捉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不止一件,尺寸应该很小——他判断——但有着与尺寸不成比例的沉重分量。
      “余下的力量之戒,尽皆在此。”那个声音说,“别以为你不开口,我便一筹莫展。”
      “那些你早已染指,还你也无妨。”他笑了起来,顿时被这个举动拖回了那个若即若离的昔日世界。真切的疼痛如同一桶当头淋下的冷水,他忍不住一抖,谈笑却丝毫不改,尽管吐出每一个字都有大团大团的血沫从嘴角涌出,吸进每一口气都有万针攒刺的疼痛从胸中传来。“然而不属于你的,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
      “真的么?”那个声音也在笑,笑得意味深长,“我们等着瞧。”
      话音未落,另一个世界就强行取代了他所身处的现实。到处都是火,赤红的火,扭曲升腾,火舌如蛇,蜿蜒游行,骤然腾起化作顶天立地的风暴,热浪迎面拍来,他只觉得整个人在下一刻腾的燃成了一支火炬,本已结满血痂粘液的鼻中居然闻到了焚烧发丝和血肉的焦臭。
      □□所有的感知都在瞬间达到了极限,他的头脑仿佛被利刃劈开,只剩了一片空白的荒芜。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却根本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尖叫,反而是灼烫的空气寻得间隙,如同流动的火一拥而入,烧焦了喉管,点燃了五脏六腑。
      在铺天盖地、焚毁一切的火炎中,那个人的声音就像阴冷的冰矢,径直刺入他的脑海深处,摇撼着灵识的根基。
      ——别忘了,你已经说了七枚戒指的下落。
      ——你也别忘了,对我来说,它们跟这九枚没什么差别。他勉力聚集起几欲涣散的心神答道,被禁锢在□□上不得解脱的灵魂扭曲着,每一次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带来的刺激远甚于撕裂活生生的血肉。
      ——还是那么自信。那个声音又笑了起来,然后语气一变。——然而你难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幽灵般的世界退去,先前的世界重现,他身受的痛苦也渐渐转换成了另外的一种。他犹在过渡中挣扎,却觉得被精钢镣铐死死锁住、动弹不得的腕上陡然一热。有人用滚烫的手掰开了他攥紧的拳,接着,他指间一凉,多了光滑的一环。
      刹那间,他便领悟了那是什么,心中顿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因为那个人给他戴上了一枚力量之戒,受至尊戒统御辖制的力量之戒。

      他蓦然睁开双眼,只见月光如水,满室清辉。
      他懵懂地抬起头,发现自己伏在窗边的书桌上。窗外,墨色天幕下的沉暗山岭勾勒出湖的形状,湖水如同一面明镜,水色深幽,好似一整块无瑕的黑玉,点缀着满天星辰,一眼看去,竟分不清是天映着水,还是水映着天。
      我……刚才睡着了?他迷惑地想,觉得自己一定做了个很长的梦……奇怪的是,他回忆不起梦境的细节,尽管精灵的梦境与现实之间向来没有清晰的界限。
      他站起来,还没想通为什么脚踏实地的感觉堪称“久违”,就听见外间传来了语声。
      “那可不行,合同里没有这一说。”
      他悄悄走到敞开的门边,于是看清了那位正在大摇其头的来客。Telchar,是Telchar,出身Naugrim的能工巧匠——至少在Thargelion,在蓝色山脉脚下、Helevorn湖畔的Rerir要塞,人人都曾听说他的大名。
      “当年你哥哥跟我们订的协议,我们绝对不会再订第二个。”
      矮人回绝得斩钉截铁,但谈判的另一方安之若素:“那么不妨考虑一下合理的交换条件。”
      Nogrod来的铁匠哼了一声,面露不屑,眼睛却是一亮:“交换?我看难说。你们的本事,我们早就都知道了。”
      “你们知道的,只不过是Nan Elmoth的‘本事’;Noldor的技艺比之如何,你当然心中有数。”
      他没来由地一阵眩晕,不由得闭了闭眼,回过神时,传入耳中的已是句末:
      “……如何改进你们守护门户的秘法,我怕是也不算精通,你何不去问我的儿子Celebrimbor。”
      他艰难地抬起头,强迫自己望向语音的来处。仿佛心有灵犀,那个坐在服饰华丽的矮人对面的人也在这时回过头来,脸庞、五官,全都惟妙惟肖,就连神采也是逼真之至。
      “但你不是他。”他几经努力,才听见自己轻声说,“你小看了他,也小看了我。”
      涉及学识技艺,他的父亲从来不知自谦为何物,而单论对学识技艺的了解,当年又有谁及得上Fëanor之子Curufinwë Atarinkë。
      瞬间的寂静之后,周围的景物全都晃动起来,就像动荡的水波。貌似坚实的一切都分崩离析,空间似乎化成了一个吞噬自身的无底漩涡,他身不由己,转眼就被裹挟而去……
      他蓦然睁开双眼,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边,他看到了金发的精灵族人与黑发的精灵族人,或鲜亮或残破的铠甲上仍染着鏖战的血迹。海上,他看到了风帆点点,白船纷纷起航,载着那些幸存的精灵之友驶入波涛深处,引导他们的是天空中那颗代表着至高希望的亮星。
      他伫立在山崖上,迎着湿冷的海风,怔怔地遥望良久。然后,他回首望向中洲的大地,惟见无穷无尽的破败苍凉。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只有彼岸才堪为乐土?这片名为中洲的微光之地,你们倘若从此就要彻底将它抛弃,当初又何必大费周章,塑造出它的模样?
      “你明明可以获得宽恕,返回长春之地,为什么不肯接受?”不知何时,他身边多了一个人。Finarfin家族的公主与他并肩而立,白衣金发,风华超绝,愈发显出了四下里的凄清萧索。
      “那你呢?”他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不肯接受?”
      因为……宽恕的代价,是低头。
      “‘自由前来,亦可自由离去’的Noldor一族何辜,Finwë家族已凋零至此,竟还要你我祈求宽恕?蒙福的Aman既是我们的故土,我们为何要为海中一个区区小岛满足?”
      她牢牢攫住他的目光,浅灰眼眸亮如星子。
      “在这里,我更强大。”
      “……也许,”他望着那双美得让人屏息的眼睛,隔了片刻才说,只因不愿打破这一刻的幻觉。“但你不是她。”
      睿智如她,何须依靠粉饰当年的过错来坚持自我。
      他话音刚落,她眼中的浅灰深处便浮起一点深红,又急剧扩大成一团慑人的血色,充斥了眼瞳。烈火从四面八方腾起,她的容颜在火光中变形,渐渐模糊成了另一张面孔,嘴角挂着残酷的微笑,嘴唇一开一合,重复的全是那一句话:
      在这里,我更强大。
      他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传来,霎时被拉向了火光的中心。高热又一次包围了他,即将吞没他的意识,但这次他注意到了漫天火炎中的一点异样。不假思索,他抓住了那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集中余下的全部意志径直追去,顿时全身一寒,如堕万年不化的冰窟。
      他再睁开双眼时,赫然正对着滔天的巨浪。
      大骇之下,他只有一个反应:逃。然而仅仅是动念之间,他竟然当真飞速后退,惊魂甫定时,人已经到了无所依托的极高处,俯瞰着那壮观又恐怖的一幕。
      海浪一排排涌来,无情拍打着荒凉死寂的海岸,每一击都前进一截,像是一张贪婪的巨口,不断吮吸、吞噬着残破不堪的大地。
      他目睹的,正是第一纪元末的Beleriand。那片他们生活过、战斗过的大地,那个他们热爱过、守护过的家园,就那么沉入深渊洋底,永不复得。
      ……可是,本来不必是那样的。
      他刚作此想,一切就又变了。
      漆黑无物的空虚之境中,忽有一点白光诞生,刹那间点亮了寰宇。悬于无界深邃中的崭新球体熊熊燃烧,如同一轮生机盎然的红日,在下方呼吸吐纳。
      他看着火光低落,水汽升腾;他看着它蒙上扑朔迷离的面纱,躲到他们这些创世之前就已存在的神灵视野之外,不肯让他们肆意窥探它的奥秘;他漂浮在黑暗虚无之上,注视着云霭散去,星光灿烂,天地初现轮廓。
      岁月如川,奔流而过。两盏巨灯拔地而起,照亮了初经雕琢的世界。大湖中央绿岛晶莹,美得不沾丝毫尘世气息,一草一木都似曾相识,却与他记忆中的Valinor不尽相同——因为那并不是Valinor。
      Almaren,有个声音低语。由此开始,本来可以更鲜活、更高效、更完美……假如规划万物的是我。
      就像在提供证明,眼前世界的进程加快了。能言生灵在大地上苏醒、行走,有条不紊地忙碌奔波。钢铁、岩石、木材变作高塔、坚城、大桥,如是循环反复,占据了陆地、海洋,甚至天空……
      他看得目眩神迷,一时忘了身在何处。然而就在他要开口询问的时候,耳中却飘进了几个零星的音符,犹如秋日迷雾中的落叶。它们执着地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连成了曲,又变成了歌,饱含无法言传的悲伤,却是他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歌。
      令他惊异的是,那个欣欣向荣的世界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繁华表象就在歌声中一丝丝剥蚀衰落。
      狼嗥声起,盛景褪去。河中有岛,岛上有塔;塔底的地穴里,一个凡人万念俱灰,塔前的大桥上,一头巨狼颈中滴血,伏地求饶。
      那岛、那塔、那桥,他虽未亲见,却比亲见还要熟悉;因为无数次,他听本族的歌手唱过悲伤岁月中流传下来的那段不世传奇——Lay of Leithian,“从束缚中得释放”。
      错愕之后,他若有所悟,再一细想,终于豁然开朗。一种怎样也形容不尽的畅快自胸腹中升起,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中,幻境犹如泥塑纸糊,片片龟裂。半空中忽然现出一轮墨黑,紧接着烈焰冒出,火轮扩大,撑满了天地。一道缝隙在火轮中央裂开,如同猫的瞳孔,紧紧盯住了他的所在。
      他如同当头受了一击,笑声却不曾稍停。仿佛永无休止的一刻过去,他回到了现实,那个他最了解的现实,直到这时,由衷的大笑才被伤痕累累的□□拖累,成了一串沙哑的呛咳。
      在他对面,折磨他的人似乎也刚刚回过了神。化身无数的Mairon、Sauron、Gorthaur、Annatar、Artano逼上一步,原本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嗓音里,多了掩饰不住的狼狈和惶急:“你笑什么?”
      “我笑的是,我险些又被你骗了。” 他止了笑,抬起头,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那个人所在的方向。“但那不要紧,因为从今以后,你再也骗不了我。”
      你何其可悲……昔日Aulë座下的创造者,如今除了谎言还剩了什么?
      “激怒我没有用处,Celebrimbor。”那个人柔声说。
      然而他分明感应到了突然高涨的怒火,面对竭尽所能也理解不了的未知时那种不受控制、气急败坏的怒火,不禁扯动了嘴角。
      你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想主宰万物,任意驱使世间生灵,你看中了首生儿女的潜力,所以殚精竭虑,欺骗我们造出力量之戒,再铸了统御众戒的至尊戒,以为这样就能一劳永逸地把我们收为己用。然而你大约从未想过,你那些力量之戒的效用就在于增强佩戴者的天赋能力,这实为一柄双刃的剑,足以带来你始料未及的结果。
      “死亡你也得当作恩赐来向我祈求”……然而真正拥有如此威势的并不是你。你既奈何不了Finrod和他的同伴,又怎能奈何得了戴着一枚力量之戒的我?
      你其实一直都很清楚,对我的族人而言,永远受你役使,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威胁。
      我深陷于执念,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惟愿后来者引以为戒……但你也别想如愿以偿。至少,此时此刻,你已无法阻止我。
      他又笑了起来。腕上先是一凉,继而一轻,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全不在意。如他所料,欺骗蒙蔽了灵魂的枷锁既去,他就不再受缚于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物质世界淡去,幽灵世界毕现,摆脱了桎梏的意识如同一朝绽放的花朵,一层层舒展开来,在回应来自彼岸的召唤之前,最后一次留恋地体会着这个自己即将告别的尘世。
      也许我接下来可以研究的,就是“死亡”本身,他想。它说起来总是令人厌恶,可它真正降临的时候,原来真的可以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Lost But W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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